“然然？”苏棠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抬起头，撞进她的视线里。那双眼睛，墨色沉沉，此刻却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澈见底，清晰地映出我茫然的脸。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未褪尽的痛楚，深重的愧疚，小心翼翼的关切，还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深沉而专注的情感。
就是这双眼睛。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沉在水底的鹅卵石，被水流冲刷后突兀地显露出来。不是顾南初那种带着审视与占有的温柔，而是一种更纯粹、更……令人心安的东西。仿佛很久很久以前，这双眼睛就是这样，专注地、安静地守护在某个地方。
可是，我想不起来。
大脑像被浓雾封锁的荒原，任凭我如何努力搜寻，关于这双眼睛、关于眼前这个人的一切，都只有一片混沌的空白。
顾南初的药物和催眠，像最彻底的橡皮擦，抹去了我与苏棠之间所有的过往，只留下这具身体本能的、微弱的悸动。
这份清晰的空白，对比着心底那份模糊却真实的熟悉感，形成一种巨大的撕裂感。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的却是三个字：
“对不起。”
苏棠明显愣住了，清冷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错愕和更深的痛楚。“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是我错了。”
她微微别开脸，下颌线绷紧，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片刻后才转回来，目光灼灼地锁着我，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底最痛的地方挖出来：
“是我错了，然然。是我固执地想要追寻沫沫的死因，像疯了一样，才把你拖进了这个漩涡里。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非要拉着你去跟踪顾南初，她根本不会注意到你！是我……是我亲手把你送到了那个恶魔面前！”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像沉重的石块砸在我心上。不是为了她的道歉，而是为了那份沉重的、几乎将她压垮的负罪感。
“别这么说…”我下意识地想反驳，声音却虚弱无力。记忆是空白的，但心口那份因她的痛苦而泛起的酸涩却如此真实。
苏棠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她重新看向我，眼神里的痛苦被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取代，声音也放得极轻，像是在讲述一个易碎的梦境：
“我们……然然，我们是在部队大院的沙坑里滚大的。你总爱跟在我后面跑，摔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拍拍土，小脸上脏兮兮的，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你从小就倔，想当医生，说要把所有生病的小朋友都治好。我那时候想当警察，你就说，那以后你救人，我抓坏人。”
“高中…高中那会儿，你妈妈生病住院，你白天上课，晚上去医院陪护，累得趴在课桌上就睡。我…我就把你的笔记抄得工工整整，放在你桌上，再给你带食堂里你最喜欢的糖醋排骨……” 她的声音有些哽住，停顿了一下，才低低地继续，“你总是逞强，什么都不说。我就…我就只能笨拙地，多看着你一点，多照顾你一点……”
她的叙述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平淡温暖的细节，像一幅幅褪了色却依旧生动的老照片，在我空白的记忆幕布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青梅竹马的陪伴，懵懂暧昧的情愫，笨拙却真挚的守护……这些碎片，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
我看着苏棠，看着她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愧疚、痛苦和深沉眷恋的情感。记忆依旧空茫，但心底某个地方，却因为这双熟悉的眼睛、因为这些温暖的碎片描述，而悄然松动，滋生出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过去被夺走了，一片空白。
但此刻，这个叫苏棠的人，带着我们共同的、真实的过往，站在了我面前。
而她眼中的光，似乎比顾南初精心点亮的任何一盏虚假的灯，都要温暖，都要……值得信赖。
——
楼下的老槐树晒下破碎的光斑，空气里飘着隔壁人家炖汤的香气，还有孩子们隐约的嬉闹声。一切都平凡得让人恍惚。
苏棠站在我面前，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把绷紧了弦的弓。
“不行。” 她的声音不高，那张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现有的证据，绑架、拘禁、药物、电脑里的记录…足够钉死她！没必要再回去！我不能…我不能再冒险！”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强装的镇定下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她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名为“失去”的惊惶。
“苏棠，”我的声音异常平静，“法律程序我信。但你想过没有，顾南初是什么人？她能伪造身份、操控药物、进行人格重塑实验这么久不被发现。她的电脑记录可以是‘被诬陷’，药物残留可以推脱‘管理疏漏’甚至‘实验意外’。没有她亲手留下的、无法辩驳的实物铁证——比如她私藏的、导致苏沐产生幻觉的她亲手配制的制剂样本，比如她对我进行深度催眠的原始记录载体——她完全可以在法庭上编织一套看似合理的谎言，把一切推给‘精神问题’或者‘他人栽赃’。她会利用一切程序漏洞，甚至…申请精神鉴定来脱罪。”
我抬头看着苏棠，“你想给她一个不痛不痒的判决？还是想让她在精神病院里待几年，然后换个身份，换个地方，继续寻找下一个‘林慕’？”
苏棠不做声了，她缓缓坐下，手指搭在电脑上。
“林慕养父母的死因，那份‘意外’报告下藏着什么？林慕的失聪，为什么会那么巧发生在拿到奥地利offer之后？她的‘车祸’死亡，真的只是意外吗？这些疑点，不挖出实物证据，不逼到她亲口承认，永远都是悬案！永远都是她可能翻盘的漏洞！”
或许是我的话像冰冷的钢针，刺破了苏棠恐惧的泡沫。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下颌线绷紧如刀锋。
作为刑警，她太清楚证据链的脆弱性，也太了解顾南初这种高智商罪犯的狡诈。
“而且，”我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是我拿回‘周然’的方式。不是被你们救出来，而是亲手撕碎她给我套上的‘林慕’的壳。只有找到那些东西，只有彻底摧毁她的‘涅槃’，我才能证明，‘周然’从未被抹去！我要用那些证据，让她承担应有的法律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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