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雨季来得又急又猛。陈志远站在电子厂仓库门口，看着瓢泼大雨在水泥地上砸出无数水花。八月的闷热被雨水冲散了些，但湿气却更重了，黏在皮肤上像一层无形的膜。
"陈主管！"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陈志远回头，看到仓库新来的管理员张雅婷正小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把格子伞。
"雨太大了，这把伞您先用着。"女孩把伞递过来，普通话带着点南方口音。
陈志远这才注意到她的样子——约莫二十出头，皮肤白皙，杏仁眼，扎着简单的马尾辫，工装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谢谢，不过你自己..."
"我宿舍近，跑两步就到！"张雅婷己经转身冲进雨里，像只敏捷的小鹿，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陈志远看了看手中的格子伞，朴素但干净，伞柄上还残留着淡淡的体温。这是刘雨晴离开后，第一个主动关心他的女性同事。
回到办公室，老徐正和几个业务员讨论着什么，见他进来立刻招手："小陈！过来看看这个新订单！"
桌上摊着一份全英文的合同，来自一家德国公司。陈志远仔细阅读条款，眉头渐渐皱起："付款方式太苛刻了，30%预付款，余款见提单复印件付款...风险太大。"
"但利润高啊！"老徐搓着手，"黄总的意思，让你亲自跟这个客户。"
陈志远点点头，把合同收进文件夹。自从升任副主管，他接手的大多是这种难啃的骨头。不过半年来的历练，己经让他从菜鸟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业务员。
下班时，雨还在下。陈志远撑着张雅婷的伞走向宿舍，路过仓库时想起应该还伞。仓库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张小姐？在吗？"
没有回应。仓库里堆满了电子元件，空气中弥漫着塑料和金属的气味。陈志远正想离开，突然听到角落传来啜泣声。
"谁在那里？"
一个身影从货架后走出来，正是张雅婷。她的眼睛红红的，明显刚哭过。
"陈主管..."她慌忙擦脸，"我、我马上锁门..."
"出什么事了？"陈志远走近几步，"有人欺负你？"
张雅婷摇摇头，眼泪却又掉下来："刚接到家里电话...我奶奶病了，需要钱做手术..."她哽咽着，"可我上个月工资都寄回家了..."
陈志远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递上伞："你的伞，谢谢。"
张雅婷接过伞，突然想起什么："陈主管，听说您英语很好？"
"还行..."
"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在自考英语专科，这道题不会..."
陈志远接过一看，是道简单的语法题。他耐心讲解起来，张雅婷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讲解完，雨也小了。
"谢谢你，陈主管。"张雅婷的情绪明显好了些，"你讲得比我们老师还清楚。"
"叫我志远就行。"陈志远笑了笑，"你很好学啊，工作这么累还自考？"
"我想多学点东西..."张雅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能一辈子当仓库管理员吧。"
这句话让陈志远对她刮目相看。在这个大多数打工者只想着赚快钱的年代，愿意为长远打算的人不多。
"有志气！"他由衷地赞叹，"有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回到宿舍，李孝华正和阿燕包饺子。见他回来，阿燕立刻端上一盘热腾腾的饺子："尝尝，白菜猪肉馅的！"
"嫂子手艺越来越好了。"陈志远咬了一口，汁水西溢。
"小陈，"李孝华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听说你去仓库找小姑娘了？"
陈志远差点被饺子呛到："华哥！我是去还伞！"他把下午的事简单说了。
"张雅婷？"阿燕插话，"是不是那个福建妹子？说话轻声细语的？"
"好像是福建口音..."
"她人不错，"阿燕包着饺子，"经常帮食堂阿姨择菜。听说是客家人，家里挺困难的。"
李孝华挤眉弄眼："怎么？看上人家了？"
"华哥！"陈志远无奈，"就是同事关系..."
"得了吧，"李孝华大笑，"你都半年没提刘雨晴了，也该..."
"谁说我忘了雨晴？"陈志远放下筷子，"我答应过等她一年。"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阿燕瞪了李孝华一眼，后者尴尬地挠头："开玩笑的...来，吃饺子！"
晚上，陈志远躺在床上翻看手机。刘雨晴最后那条短信他看了无数遍，却始终没有勇气拨通那个号码。他点开相册，刘雨晴站在火车站前的照片依然在第一个位置。
窗外，雨又下大了。陈志远想起张雅婷红着眼睛的样子，突然有些心疼。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苦衷。
第二天一早，陈志远特意绕道仓库，想看看张雅婷的情况。远远地，他看到几个女工围在一起，似乎在议论什么。走近了才听清：
"...听说她奶奶要做手术..."
"...至少五万块..."
"...昨晚在宿舍哭了一夜..."
张雅婷不在其中，仓库门锁着。陈志远犹豫了一下，转身去了财务部。
"王会计，仓库小张的工资能预支吗？"
王会计推了推眼镜："按规定不行，除非特殊情况..."
"她奶奶病重，需要钱做手术。"
王会计面露难色："这...得黄总批..."
"我去找黄总。"
黄总办公室里，陈志远说明了来意。黄总叼着雪茄，眯起眼睛："小陈啊，公司不是慈善机构..."
"张雅婷工作认真，还自考英语。"陈志远据理力争，"这样的员工值得培养。"
黄总吐出一口烟圈："行吧，看在你面子上，预支她两个月工资。"他顿了顿，"不过...德国那个订单你得盯紧点。"
"谢谢黄总！"
中午，陈志远在食堂找到独自吃饭的张雅婷，把预支工资的单子递给她。
"财务部说下午就能领钱。"
张雅婷瞪大眼睛，手微微发抖："这...这..."
"别客气，举手之劳。"陈志远在她对面坐下，"你奶奶会好起来的。"
张雅婷的眼圈又红了，但这次是感激的泪水："志远哥...我不知道怎么谢你..."
"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就是最好的感谢。"陈志远笑了笑，"对了，你英语学到哪了？需要辅导随时找我。"
从那天起，张雅婷经常在下班后找陈志远请教英语问题。她进步很快，两个月后己经能进行简单的对话。有次陈志远加班到深夜，发现仓库灯还亮着，推门一看，张雅婷正趴在桌上做习题，旁边放着半包饼干当晚餐。
"这么拼？"陈志远心疼地问。
张雅婷不好意思地合上书本："志远哥...我奶奶手术很成功，谢谢你。"
"那就好。"陈志远看了看表，"都十一点了，我送你回宿舍。"
两人并肩走在厂区的小路上，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张雅婷突然问："志远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陈志远愣了一下："因为...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刘雨晴姐吗？"张雅婷轻声说，"我听食堂阿姨提起过..."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工地的机械声。陈志远没有回答，但心里明白，他对张雅婷的关心，确实掺杂着对刘雨晴的思念和愧疚。
"她一定很优秀。"张雅婷继续说，"我会努力向她学习的。"
陈志远转头看她，路灯下，这个客家女孩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坚定。他突然意识到，张雅婷和刘雨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刘雨晴像清冽的山泉，聪明剔透；而张雅婷则像山间的野花，朴实坚韧。
"不用学谁，"他最终说，"做你自己就好。"
转眼到了十月，深圳的天气终于凉爽了些。陈志远负责的德国订单顺利交货，客户非常满意，又下了更大的续单。黄总龙颜大悦，在全厂大会上表扬了他。
散会后，张雅婷悄悄塞给他一个手工缝制的小布包："恭喜你，志远哥。"
布包上绣着几朵小花，针脚细密。陈志远惊讶地问："你自己做的？"
"嗯，"张雅婷脸微微发红，"我们客家女孩从小就要学针线...希望你喜欢。"
陈志远小心地收好礼物："很漂亮，谢谢。"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李孝华看在眼里。晚上吃饭时，他意味深长地说："小陈啊，那个客家妹子对你挺有意思嘛。"
"华哥！"陈志远皱眉，"别乱说，人家就是感谢我帮忙。"
"得了吧，"李孝华扒拉着米饭，"那布包我老婆看了都说绣工好，没个把月做不出来。人家早就在准备了！"
阿燕也帮腔："雅婷是个好姑娘，勤快，孝顺，手又巧..."
陈志远放下碗筷："华哥，嫂子，我知道你们好意。但我答应过等雨晴一年，现在还剩两个月。"
李孝华和阿燕对视一眼，不再多言。但陈志远心里清楚，随着时间推移，他对刘雨晴的承诺，正变得越来越沉重。
十一月底，陈志远收到一封来自长沙的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但邮戳清清楚楚地标着"长沙岳麓"。他的手微微发抖，小心翼翼地拆开。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岳麓山的枫叶落了。我考上了研究生，明年去北京。勿等。珍重。—Y」
没有电话号码，没有地址，甚至没有全名。这是一封告别信，温柔而决绝。陈志远站在宿舍阳台上，望着深圳灰蒙蒙的天空，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小陈？"李孝华推门进来，"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陈志远默默递过信纸。李孝华看完，长叹一声："缘分这事...强求不来。"
"我该去长沙找她吗？"陈志远轻声问。
"去了又能怎样？"李孝华拍拍他的肩，"人家己经往前走了，你也该..."
陈志远攥紧信纸，又慢慢松开。是啊，刘雨晴有了新的人生方向，而他呢？依然在深圳的电子厂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似的工作。
晚上，陈志远独自去了厂外的小酒馆。喝到第三瓶啤酒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对面坐下。
"志远哥...你还好吗？"
是张雅婷。她穿着便装，头发披散下来，比平时多了几分柔美。
"你怎么..."
"李主任说你在这...看起来很消沉。"张雅婷轻声说，"需要人陪吗？"
陈志远想拒绝，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两人沉默地喝着啤酒，谁都没提那封信的事。
"雅婷，"微醺中，陈志远突然问，"如果有个人等了你很久，但你心里有别人...你会怎么做？"
张雅婷的手指在酒杯上轻轻敲击："我会...诚实地告诉他。感情不能勉强，但尊重是起码的。"
这个回答让陈志远醍醐灌顶。是啊，他一首在逃避选择，既放不下刘雨晴，又不敢正视张雅婷的心意。这对两个女孩都不公平。
"谢谢你，雅婷。"他由衷地说，"你比我想象的成熟得多。"
张雅婷微微一笑，灯光下，她的眼睛像两颗明亮的星星："志远哥，我知道你心里有雨晴姐。我不求什么...只要能偶尔看到你，就很开心了。"
这句坦率的告白让陈志远心头一热。他想起这半年来，每次加班后总有一杯热茶放在他桌上；每次感冒时总有人悄悄把药塞进他抽屉；每次取得成绩时，第一个祝贺他的总是这个客家女孩...
"给我点时间，好吗？"他轻声说。
张雅婷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两人并肩走出酒馆，夜空中难得地出现了几颗星星。陈志远抬头望去，突然想起刘雨晴说过，长沙的夜空能看到银河。
而此刻，深圳的星光虽然稀疏，却照亮了他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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