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六,辰时初刻。
明理堂科举班内,气氛比往日更添凝重。
虽离正式开考只有一月有余,无形的压力早己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散学钟声敲响,往日课毕便匆匆离去的身影,今日大多都留了下来。
杨知文、杨知书、杨知礼等几位堂兄,己在门外等候。
杨知允收拾好书袋,正欲起身,斜后方的刘文瀚拿着一卷书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困惑。
“知允,留步!”
刘文瀚的声音不大,却引得附近几位同窗也投来目光。
“文瀚兄,何事?”杨知允停下动作。
刘文瀚将书卷摊开在杨知允桌案一角,指着其中一段:“是《孟子·尽心下》这段‘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己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杨知文、杨知书、杨知礼等几位堂兄围了过来。
刘文瀚眉头紧锁:“夫子昨日讲解,言孟子此论,乃疑古史记载武王伐纣‘血流漂杵’之夸大不实,旨在阐明‘仁者无敌’之理,征伐若合天道仁心,当摧枯拉朽,何至惨烈如此。然则……”
然后顿了顿,声音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尚书·武成》篇乃圣人所定,孟子言‘取二三策’,岂非有疑圣之嫌?且史载征伐,焉能无杀伐流血?‘仁者无敌’是否过于理想?若以此理推论,今上平定西方,亦有血战,岂非非‘至仁’?此论于策论之中,当如何把握分寸?”
此言一出,周围几位同窗也露出思索之色。
杨知文沉吟道:“文瀚所虑不无道理。孟子此论,推崇仁德自是正理,然疑《书》之辞,恐有损圣人经典之权威。若考场上遇此类题,破题当以‘尊经崇圣’为先,孟子之疑,或可视为对‘仁’之极致推崇,不宜深究其疑古之实。”
杨知书接口道:“正是此理。且‘仁者无敌’乃理想之境,用以阐发仁政之效尚可,若首接否定史书所载战事之惨烈,恐失之偏颇,亦与今上武功不符。策论中若需引用,当侧重其‘以仁为本’之意,避其疑古之锋。”
杨知礼则看向杨知允,带有请教之意:“允弟,你素来见解独到,以为如何?孟子此论,深意何在?于应试又当如何处置?”
杨知允的目光扫过书卷上那段文字,随即略一沉吟,声音清晰。
“孟子此言,其意非在疑圣,亦非空谈‘无敌’之虚妄。其核心,在于‘求实’与‘明理’。”
然后又指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一句:“此乃警醒:读书治学,当具独立思考之精神,不可盲从典籍,沦为书蠹。史书所载,或有夸张失实之处,需以常理、以仁心去辨析。”
接着点向“仁人无敌于天下”:“此‘无敌’,非谓刀兵不染血,乃指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孟子疑‘血流漂杵’,非否定战争之残酷,而是质疑其描绘之过度惨烈,与‘至仁伐至不仁’应顺天应人、摧枯拉朽之势不符。
其意在强调,真正符合仁义的征伐,因其顺乎天道人心,阻力应相对较小,牺牲亦当控制在必要范围之内,而非渲染无谓的杀戮。”
顿了顿,目光扫视众人:“至于今上武功,乃结束乱世、一统河山、解民倒悬之战,其‘仁’在于止戈安民之大目标,其过程中必要的杀伐,乃不得己之手段,非孟子所讥之‘不仁’。此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最后,杨知允总结道:“于应试策论中引用此典,当取其精髓:一者,治学需独立思考,不盲信典籍;二者,为政行事,当以仁心为本,力求顺天应人,减少无谓损耗。
落脚点,可归于新帝励精图治,行仁政以聚民心,使天下归心,则内可安民,外可御侮,方为‘无敌’之真义。至于疑古之辞,乃其论证过程,策论中可简略带过,重在阐发其思想内核与现实启示。”
一番剖析,如拨云见日,解释了孟子本意,又巧妙化解了疑圣与崇今的矛盾,给出更清晰可行的应试策略。
刘文瀚眼中困惑尽消,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求实明理’,‘仁心为本’,‘减少无谓损耗’!知允,你这番解读,真是切中肯綮,解我大惑!”
刘文涵连连拱手。
杨知文缓缓点头:“允弟此言,深得孟子本心。‘尽信书不如无书’,实乃金玉良言。策论引用,取其‘求实’与‘仁本’之精神,确为稳妥精当。”
杨知书笑道:“经允弟这么一说,顿觉豁然开朗。看来破题立意,确需把握经典精髓,而非拘泥字面。”
这时,另一桌的赵志平也凑了过来,他今日对《大学》中“格物致知”与“诚意正心”的关系有些纠结。
他问道:“知允,《大学》言‘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此句环环相扣,然则‘格物’乃穷究物理,‘诚意’乃意念真诚,二者如何紧密相连?譬如我格一草木之理,如何便能导致我意念真诚?”
杨知允略作思索,答道:“志平兄所问,触及‘格致诚正’之核心关联。‘格物’非仅格一草一木之外在形质,更在于通过穷究事物之理,体察其背后蕴含的天地运行之法则、万物共生之秩序。
譬如格草木,可知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乃顺天应时;知其向阳背阴,乃趋利避害。此皆是‘天理’之显现。”
“穷究此理,心中便生对天地造化之敬畏,对万物生息之体察。此敬畏与体察,便是‘知至’。‘知至’而后,意念自然趋向于真诚无欺,因知晓天地之理昭昭,欺人欺心,实则逆天悖理,终将自食其果。
故‘格物’所得之真知,是涤荡心尘、涵养‘诚意’的基石。无真知,则诚意易流于空谈或自欺;有真知灼见,则意念自然向真、向善、向诚。”
赵志平恍然大悟:“是了!格物是求真知,真知方能生发真正的诚意!非是格一物便诚一念,而是通过广泛的格物穷理,建立起对宇宙人生根本法则的认知,此认知自然引导心意归于真诚笃实!多谢知允解惑!”
堂兄杨知礼也参与进来,他近日在研读朱子对《中庸》“致中和”的注解,有所疑惑。
“允弟,朱子注‘致中和’曰:‘致者,推而极之也。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中’乃未发之性体,‘和’乃己发之情之正。然则常人喜怒哀乐,如何能时时‘中节’?此‘致中和’之道,于日用常行间,当如何着力?”
杨知允对朱子之学素有研习,答道:“朱子所言‘致中和’,非苛求常人无时无刻皆中节。
其着力点,首在‘戒惧慎独’以存养未发之‘中’。平日无事时,收敛心神,戒慎乎不睹,恐惧乎不闻,使心绪常保清明平静,此是涵养‘中’体。”
“至于己发之‘和’,则重在‘省察克治’。当喜怒哀乐将发未发之际,或甫发之时,即刻省察:此情此念是否因物而迁?是否过度?是否符合义理?
若有过当,便需以理制情,克去私欲,使其归于平正,合乎节度。譬如遇可喜之事,喜而不忘形;遇可怒之事,怒而不失理智。此便是‘发而皆中节’的功夫。日积月累,涵养省察并进,‘中和’之境自可渐趋。”
杨知礼闻言,眼中露出深思:“戒惧慎独以养中,省察克治以求和……允弟此解,将朱子深奥之语化为了切实可行的功夫次第,受教了!”
片刻后,坐在前排、素以严谨著称的李慕远率也凑了上来。
他手中撰着《孟子集注》。
“知允,今日温习《孟子·告子下》,于‘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一节,心中略有存疑,不知可否请教?”
“慕远兄请讲。”
李慕远斟酌着词句:“孟子此言,自是砥砺士子奋发之至理。然则,此‘苦’、‘劳’、‘饿’、‘空乏’、‘拂乱’,究为成就大任之必经磨难,抑或仅为锤炼心性之手段?
若一人生于富贵,未经此等磋磨,是否便注定难当大任?今上登基前,亦曾历经战乱流离,可谓深谙此道。然则新朝取士,以文才德行为先,似未强求士子皆需‘饿体肤’、‘空乏身’。
此论于今世取士之道,当如何理解?若策论中需援引此典,又当如何把握其深意而不显迂阔?”
这一问,触及经典与现实理想和制度的微妙变化。
众人皆屏息凝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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