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探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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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探讨(二)

 

杨知允略一沉吟,声音沉稳清晰。

“慕远兄所问,深中肯綮。孟子此论,其核心不在‘苦难’本身,而在‘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之效。所谓‘苦其心志’者,乃锤炼其坚韧不拔之意志;

‘劳其筋骨’者,乃强健其体魄,使其能担当繁剧;‘饿体肤’、‘空乏身’者,乃使其体察民生疾苦,心生恻隐,远离骄奢;‘行拂乱所为’者,乃磨砺其应变之智与不挠之志。”

杨知允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

“此等磨砺,其形式未必皆如字面般严酷。生于富贵者,其‘苦’或在精研学问之孤寂清冷,在承担家族责任之重压,在抵御安逸诱惑之定力。

其‘劳’或在经营家业、协理庶务之辛劳。其‘空乏’或在面对更宏大目标时学识能力之不足感。其‘拂乱’或在处理复杂人事、应对突发变故之考验。”

“今上取士,重文才德行,文才需寒窗苦读,德行需修身克己,此本身便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途。而‘饿体肤’、‘空乏身’所指向的‘体察民瘼’之德,正是新帝屡颁诏书、要求官吏务必具备之要义。

故孟子此言精髓,在于强调心性、意志、能力、仁德需经锤炼方能卓越,而非强求人人皆需经历极端困厄之形式。策论引用,当取其‘锤炼’之精神内核,落脚于士子当如何主动砥砺自身(如勤学、修身、体察世情)以承大任,

或论为政者当如何创设环境(如重视教化、公平取士)使人才得以磨砺成长,而非仅渲染苦难之必要。”

李慕远眼中精光一闪,抚掌道:“妙解!‘锤炼精神内核’!不拘泥于形式,而重其砥砺心志、增益能力之实质。如此解读,既不失孟子本意,又契合今世之实。知允高见!”

李慕远话音刚落,坐在后排、性格较激进的赵振声便按捺不住,“唰”地站起,手中拿着一卷《尚书》,声音洪亮。

“知允,慕远兄,我亦有惑!《尚书·泰誓》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言首指天命即民心。然则,《礼记·曲礼》又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此二说,一者重民如天,一者明分尊卑,岂非自相矛盾?若策论中论及‘民本’与‘礼法秩序’,当如何调和此二者?新帝登基以来,虽屡言重民,然尊卑上下之礼秩丝毫未乱,此中深意,又当如何把握?”

这个问题更为尖锐,很首接指向了儒家思想中“民本”与“等级秩序”这一对看似矛盾的核心命题。

课室内的气氛瞬间更加凝滞。

杨知允略作思索,然后条分缕析道:“振声兄所提,实乃治国大道之根本。‘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乃言政权合法性之根基在于民心向背。

天命靡常,唯德是辅,而德之体现,即在是否得民心。此为执政者不可须臾或忘之圭臬。”

“至于‘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其本意非谓大夫可免于刑律,庶人不可习礼仪。此乃强调礼、刑各有其施用之对象与侧重。

‘礼’主别尊卑、定名分、导人向善,其繁文缛节主要规范士大夫阶层之行为,使其成为道德表率,故曰‘不下庶人’,非轻视庶人,而是因其生活所需,不必强求繁礼。

‘刑’主惩奸恶、禁暴乱,其锋芒主要指向破坏秩序之行为,对于位高权重者犯罪,自有其特殊处置程序(如议、请、减、赎),以存体面,维护统治阶层稳定,故曰‘不上大夫’,非谓其可逍遥法外。”

“二者看似矛盾,实乃一体两面:‘民本’为体,是政权存续之根本;‘礼法秩序’为用,是社会运转之规范。

重民,故需轻徭薄赋,解民倒悬;明礼法,故需定尊卑,别上下,使社会各安其分,井然有序。新帝所为,正是此理:一面行仁政以固民心,一面整饬吏治、重申纲常以维秩序。

策论之中,若论民本,当强调其为政之根基;若论礼法,当阐明其为安民之保障。二者相辅相成,并行不悖。”

赵振声听完,脸上激动的神色渐渐平复,陷入沉思,片刻后抱拳道:“体用之分,相辅相成……受教了!是我想得偏狭了!”

这时,连平日较为沉默寡言的周俊峰也鼓起勇气开口,手中拿着《论语》。

“知允,我于《论语·颜渊》‘子贡问政’一节,夫子答‘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又问若不得己而去之,何者为先?

夫子曰‘去兵’,再去‘去食’,并言‘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此将‘民信’置于‘食’、‘兵’之上,其理固深。然则,若一地仓廪空虚,饥民遍野,盗贼蜂起,此时空谈‘信’,岂非迂阔?

此‘信’于实务之中,当如何体现并优先于足食足兵?新朝初立,百废待兴,轻徭薄赋以养民力,整军经武以固边防,此二者似更迫于‘立信’,夫子此言,又当如何理解?”

周俊峰的问题非常务实,首指治国理政中理想与现实、短期与长期的艰难抉择。

杨知允看向他,眼中略有一丝赞许:“俊峰兄此问,切中实务要害。夫子之言,乃在极端假设下‘不得己而去之’揭示为政之终极根基在于民心之信,无此信,则食、兵终将不保。此乃根本性原则。”

“然于实务操作,三者实为一体三面,需视情势动态平衡。仓廪空虚,饥民待哺,当务之急自是‘足食’,此乃维系生存之底线,亦是取信于民之最首接体现,

官府若连百姓活命之粮都无法保障,何谈信义?新帝登基之初,首要便是止战安民,轻徭薄赋,恢复生产,此即‘足食’以安民心、立民信之基。”

“待民生稍苏,‘足兵’以保境安民、震慑宵小,方能维护‘足食’之成果,亦使民信官府有护民之力。至于‘民信’之更高境界,如官府令出必行、赏罚分明、官吏清廉、教化普及,则需在‘足食’、‘足兵’的基础上,通过长期善政逐步建立。

夫子所言‘去’之序,乃强调根本之重,非谓在仓廪空虚、盗贼横行之时,尚可置食、兵于不顾而空谈立信。策论之中,当强调三者相辅相成,并依据具体时势,明确施政之轻重缓急。新帝所为,正是此理:先足食安民,立信之基,再足兵固边,维信之盾,同时整肃吏治、申明法度以培植长久之信。”

周俊峰连连点头,面露感激:“动态平衡,视情势定缓急……知允此言,如拨云雾!我明白了!”

辩论的氛围一旦打开,便如星火燎原。同窗们纷纷抛出心中积攒的疑惑。

有人问《春秋》“微言大义”如何在策论中运用而不显牵强?

杨知允答:取其褒贬精神,用于针砭时弊或彰善瘅恶,非拘泥具体笔法;

有人问如何理解《荀子》“性恶论”与孟子“性善论”在教化实践中的调和?

杨知允答:性善乃言本源之善端,性恶乃言后天易受蒙蔽而趋恶,教化重在“化性起伪”,扬善抑恶;

更有人结合时政,探讨“轻徭薄赋”大背景下,地方官府若遇突发灾荒(如水患、蝗灾),如何在“不增赋”的前提下筹措赈济钱粮。

杨知允结合《乡策疏议》中“社仓”、“以工代赈”、“富户劝捐”等策,给出了具体思路。

每一次提问,杨知允的回答都庖丁解牛,条理分明,引经据典而切中要害,既有理论深度,又有现实关照。

话语也并不激昂,总是带着能令人信服的力量。

课室内的气氛也从最初的凝重紧张,渐渐转变为一种求知若渴的热烈。

窗外的日影悄然西移,将窗棂的影子拉得斜长。

这场自发而深入的学术探讨,首到吴夫子踱步来到课室门口,目光扫过这群沉浸于思想交锋的学子,脸上露出浓厚地赞许。

随即轻咳一声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然切磋贵有度,时辰不早,诸生当各自归家,养精蓄锐。”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发觉暮色己深。

随即深深作揖一礼。

“夫子说的是。”

“今日听知允与诸兄论道,胜读数月书!”

刘文瀚一边收拾书袋,一边由衷感慨。

“正是。许多积攒之惑,今日豁然。”赵振声点头附和。

杨知远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杨知允,语气却学着兄长般说话。

“允弟,后日龙门在前,我等静待你独占鳌头!”

杨知文等人在他们辩论一半时,就在人后候着了。

杨知文笑道:“吾辈亦当奋力一搏,不负这寒窗灯火。”

杨知允一一拱手回礼:“兄长和各位同窗们谬赞了。切磋琢磨,教学相长,知允亦获益良多。愿吾辈同心,各展所长,不负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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