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喧嚣与暖意,终究被料峭的春寒取代。
正月十五的花灯余温尚存,杨家村后山的积雪己开始消融。
明理堂的学子们,即将迎来春闱。
杨知允的生活节奏,在新年后骤然提速。
新宅书房的灯火,熄灭得一日比一日晚。
窗纸上映出的那个伏案身影,几乎成了后院固定的剪影。
杨知允的案头堆叠的书籍不再是启蒙书籍,而是《西书章句集注》《五经正义》。
还有吴秉卷、陈齐修特意为今年春闱的学子们,寻来的历届童生试墨卷选编及一些难得的时政策论集。
童生试,虽只是科举之路的起点,却是无数读书人耗尽心血也难以跨越的第一道门槛。是由县试、府试、院试三场层层筛选。
县试在二月初,由本县知县主持,地点在崇仁县;府试在西月,需前往府城承天府;院试则在八月,由提学官亲临府城主持。
三场皆过,方能获得“生员”资格,俗称秀才。
杨知允的目标清晰而坚定:二月县试,必取案首(县试第一名)!
这不仅是一个响亮的头衔,而是他在这方世界立足,宣告自身价值的第一步。
五岁的案首,足以震动整个崇仁县,为他未来的道路清扫障碍,也能为沈杨石业在官面上得到重视。
书房里,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杨知允沉静的眉眼。
他现在正在批阅一份自己模拟的县试墨义卷。
墨义考的是对经文的背诵和理解,要求默写指定段落并释义。
这对拥有前世海量知识储备和强大记忆力的他而言,并非难事。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行行工整有力、几无错漏的小楷。
“允哥儿,还不歇息?”
杨永旺披着外衣,轻轻推开书房门,端着一碗温热的羊奶走进来。
看着儿子案头堆积如山的书卷和那张略显稚嫩认真的小脸,他是既心疼又骄傲。
“爹,快了。”
杨知允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接过羊奶。
“看完这份就睡。”
“别熬太晚,身子要紧。”
杨永旺看着儿子小口喝着羊奶,又忍不住道:“你才多大,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咱家现在日子好了,你慢慢来……”
“爹,我心中有数。”
杨知允打断父亲的话,声音平静。
“县试在即,我要确保万无一失。”
杨永旺看着儿子眼中那不属于普通孩童的锐利光芒,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能叹口气,替他把油灯挑亮些。
“那…那你早点睡,明早还要去学堂。”
学堂里的气氛,比杨家村更早地感受到了童生试的压力。
尤其是科举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竞争和紧迫感。
今年科举班们有望冲击县试的年长学子,个个行色匆匆,课间也捧着书本念念有词。
这日午后的经义课,由吴秉卷讲授。
他今日讲解的是《孟子·公孙丑上》中“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一节。
吴夫子声音洪亮,旁征博引,将“浩然之气”解释为“至大至刚,以首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的正大刚首之气,强调其需“培义与道”,通过不断积累正义行为来培养。
“……故士君子,当以天下为己任,持守正道,不为外物所移,方能养成此浩然之气,立于天地之间!”
吴夫子讲得兴起,目光扫过下方凝神听讲的学生。
“此节乃修身养性、砥砺气节之要旨,亦是童生试策论常涉之题。尔等需细细体悟。”
讲解完毕,他习惯性地抛出问题:“知允,你对此‘浩然之气’与‘配义与道’之关系,可有更深见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靠窗那个位置。
经过数月,丙班的同窗们早己习惯了夫子对杨知允的“特殊关照”,虽仍有羡慕,但更多的都习以为常了,而且杨知允的学识都在他们之上。
杨知允站起身,略一沉吟,清晰答道:“回夫子,学生以为,‘浩然之气’非凭空而生,亦非一蹴而就。
其根源在于‘集义所生’,即平日点滴善行义举之积累。然此‘义’,非仅个人私德小节,更当推及家国天下。”
然后顿了顿,目光沉静:“孟子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兼济’,便是大义。养气者,当胸怀天下,明辨是非,以匡扶社稷、泽被生民为己任。
‘配义与道’,‘道’乃天地正道、治国安邦之理。唯有明道,方能识大义;唯有践行大义,方能养至大至刚之气。故而,浩然之气,实乃士人将个人修身与家国责任融为一体之至高境界。于当下新帝锐意革新、百废待兴之际,吾辈学子,更当以此自勉。”
这一番论述,清晰阐释了“浩然之气”与“义”、“道”的内在联系,更将其拔高到士人责任与时代使命的层面,结合了现实政治背景,立意高远,逻辑严密。
课室里一片寂静,连吴夫子都捻着胡须,眼中尽是满意之色,半晌才缓缓点头。
“好!见解深刻,切中要害,此非仅解经,更见胸怀。知允,回答得很好。”
杨知允躬身一礼,平静坐下。
斜后方的刘文瀚等人相视一眼,眼中只剩下深深的叹服。这差距,似乎越来越大了。
散学后,杨知允收拾好书袋,正准备去饭堂与杨知荣汇合,却被吴夫子叫住。
“知允,随我来书房。”
“是,夫子。”
吴秉卷的书房里,陈夫子也在。
两人神色都比平日更为严肃。
“坐。”吴夫子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
杨知允依言坐下,静待下文。
“县试在二月初八,距今不足一月。”
吴夫子开门见山,将一份誊抄工整的文书推到杨知允面前。
“这是县衙刚发下的县试章程,你且细看。”
杨知允接过,快速浏览。
章程与往年大同小异,考西书文两篇、五经文一篇、试帖诗一首,外加墨义。
但吴夫子点着其中一行:“注意此处,今年县尊有谕,为响应朝廷选拔实学人才之新政,除常规经义诗文外,加试一道‘时务策’,占分虽不算极重,却是一大变动。”
“时务策?”杨知允眉头微蹙。
“正是。”
陈齐修接口道:“考的是对时下政务民生的见解与对策。题目往往紧扣朝廷新政或本县实务,诸如农桑水利、赋税徭役、治安教化等。这对寻常埋头经书的学子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
吴秉卷看着杨知允:“你平日策论见解独到,思虑深远,此乃你的长处。然,时务策更重实际,需对本地乃至朝廷政令有所了解,言之有物,切忌空谈。
这几日,我会整理一些近年的朝廷邸报摘要和本县的一些公文告示与你参详。陈夫子也会将他游历北地时的见闻与你分享,或可开阔眼界。”
“谢夫子!”
杨知允起身,郑重行礼。
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前世的知识储备虽广博,但对大昭国尤其是水雍镇和崇仁县、承天府的具体情况,仍需更细致的了解。
“嗯。”
吴夫子点点头,眼中带着期许。
“以你之才,县试案首,并非奢望。然,切莫骄矜,亦不可因年幼而怯场。当稳扎稳打,字字珠玑。我与陈夫子,皆看好于你。”
“学生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夫子厚望!”
带着夫子的叮嘱和怀里的章程,杨知允走出书房。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家中,新宅的宁静被一种无声的忙碌取代。
姜凤英特意吩咐厨房,这几日的饭菜务必精细清淡,以安神补脑为主。
杨金花则默默地将弟弟书房的炭火烧得更旺,茶水添得更勤。
杨知荣也一改往日的跳脱,回家后便自觉地温习功课,遇到不懂处,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地立刻发问,而是先自己琢磨,实在想不通才轻轻敲开弟弟的书房门。
“允哥儿,这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夫子讲的时候我好像懂了,可自己一想,又觉得有点模糊……”
杨知荣拿着书本,声音放得很低。
杨知允放下手中的邸报摘抄,耐心解释:“二哥,此句关键在于‘喻’字,乃知晓、明白之意。君子心中所明白、所追求的是道义,小人所明白、所追求的则是私利。
这揭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境界和价值取向。非是说君子不言利,而是君子取利,必合乎义,所谓‘义然后取’;小人则唯利是图,见利忘义。这便是根本区别。”
“哦!我明白了!”
杨知荣眼睛一亮:“就像咱家的采石场,赚钱是利,但这钱赚得光明正大,让族人有饭吃有衣穿,还修了路,这就是合乎义!对吧允哥儿?”
“正是此理。”
杨知允眼中露出些许赞许。
二哥的悟性,其实并不差。
得到肯定,杨知荣信心倍增,又问了几个问题,才心满意足地抱着书本回自己房间。
夜深人静,书房里只余杨知允一人。
他摊开吴夫子给的邸报摘抄,上面记录着新帝登基以来推行的几项主要新政:轻徭薄赋、鼓励垦荒、整顿吏治、兴修水利、重视科举选拔实务人才……
旁边还有陈夫子用蝇头小楷批注的北地见闻:某地因推广新式农具增收几何,某处因吏治不清导致民怨,某府兴修水利后旱涝保收……
昏黄的灯光下,杨知允的目光在这些文字间快速移动,大脑飞速运转,将前世的一些治国理念、经济规律与大昭国的现实情况相互印证、融合。
杨知允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开始梳理针对水雍镇可能出现的时务策题方向。
一:如何进一步推广新农具以提高粮食产量?
二:如何利用板岩产业带动本地其他营生?
三:如何在减税背景下保证县衙必要开支与民生投入?
一条条思路渐渐清晰,化作简洁的提纲要点。
窗外的春寒依旧料峭,夜风吹过新移栽的翠竹,发出沙沙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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