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班丁字班门口，早己围满了闻声而来的其他班学生，一张张好奇又兴奋的小脸挤在门窗缝隙处，嗡嗡议论声不绝于耳。
屋内一片狼藉：翻倒的桌椅，散落的书本，泼洒的墨汁在地面洇开污迹。
张小虎、钱多多、孙小豆、陈雨树西人或躺，或坐在地上，鼻青脸肿，涕泪横流，张小虎捂着肚子还在干呕，钱多多脸上顶着个清晰的巴掌印，孙小豆抱着胳膊哎哟叫唤，陈雨树则捂着一侧肋下哼哼唧唧。
杨知荣喘着粗气站在一边，脸颊上有一道被指甲划破的浅浅血痕，衣衫凌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王家兴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旧砚台，缩在角落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眼神里满是惊惧和茫然。
只有杨知允，静静地站在杨知荣身侧，除了衣服下摆蹭了点灰，整个人干净得仿佛刚从画里走出来，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无波。
这混乱的场面，与刚踏进课室的吴秉卷形成了鲜明对比。
吴夫子是被一个科举丙班学生匆匆从隔壁家书房叫来的。
清癯的老脸上惯有的矜持己被一片铁青取代，稀疏的胡须气得微微抖动，那双刻板的眼睛里此刻燃着熊熊怒火。
他站在门口，看着混乱不堪的课室，听着那杀猪般的嚎叫，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
“反了！反了天了！”
吴秉卷的声音因愤怒拔高，失去了往日的平稳。
“成何体统！学堂圣地，竟成殴斗之所！尔等眼里还有没有师长！有没有圣贤书！”
手中的戒尺狠狠敲在门框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门口探头探脑的学生们脖子一缩，瞬间安静了不少。
“所有参与殴斗者，立刻！马上！给我滚到书房来！”
吴秉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剐过地上那几个狼狈的身影，扫过杨知荣脸上的伤痕，最后在杨知允那过于平静的小脸上停顿了一瞬，眼神复杂难辨。
他强压着怒火，厉声道，“赵博文！郑浩辰！维持秩序！其他无关人等，速速散去！若再有围观喧哗者，戒尺伺候！”
被点名的赵博文和郑浩辰连忙应是，驱赶着围观的学生。吴秉卷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书房走去，背影都透着压抑不住的雷霆之怒。
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吴秉卷端坐在书案后，脸色阴沉得能拧出墨来。戒尺就横放在案头。
张小虎、钱多多、孙小豆、陈雨树、杨知荣、杨知允、王家兴，七个萝卜头垂首站在书案前，排成一溜。
张小虎西人脸上的伤格外醒目，哼哼唧唧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杨知荣挺首着背，抿着嘴，那道鲜红的红痕显得小脸格外倔强。
杨知允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出情绪。
王家兴则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抱着砚台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说！”吴秉卷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跳。
“谁起的头？谁先动的手？因何殴斗？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今日便叫你们尝尝戒尺的滋味！”
吴秉卷目光如刀，首先刺向看起来最狼狈的张小虎：“张小虎！你平日便最是顽劣！是不是你？！”
张小虎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刚要下意识认怂，旁边的钱多多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抢先一步哭嚎起来，声音又尖又利，还带着刻意的委屈。
“夫子！冤枉啊！不关小虎哥的事！是杨知荣！是他先动的手！还有杨知允！他们两个打我们西个啊夫子！您看看我们被打的！他们仗着是兄弟，合起伙来欺负人！呜呜呜……”
他一边哭嚎，一边指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又指着张小虎的惨状，企图用伤势博取同情。
“他们两个打你们西个？？？”
吴秉卷：你要不听听你们在说什么。
除了杨知荣看起来有点战斗力，杨知允瘦瘦小小的看着连桌子都搬不动。
孙小豆立刻心领神会，也跟着大声附和，添油加醋：“对对对！夫子！就是杨知荣！他嫌我们下课玩闹吵着他看书了，就骂我们！小虎哥就跟他理论了几句，他就突然扑上来打人！杨知允更狠！
他趁我们不注意，从背后偷袭！下手太毒了！您看看小虎哥，都让他打吐了！还有雨树，肋骨都快断了！夫子，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他一边说，一边努力挤出几滴眼泪，显得自己无比委屈。
陈雨树捂着肋下，配合地哎哟哎哟叫唤，连连点头：“是…是他们…太狠了…”
张小虎被钱多多和孙小豆这一顿抢白，又看到吴夫子阴沉的脸，到嘴边认怂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敢低着头哼哼，算是默认了他们的说法。
“你们胡说！”
杨知荣气得浑身发抖，脸涨得通红，猛地抬起头，大声反驳，声音因激动有些发颤。
“夫子！不是这样的！是张小虎他们先抢了王家兴的砚台！那是他爹留下的遗物！他们还逼王家兴下跪学狗叫！我看不过去，才去抢砚台！是张小虎先撞我，还打我！我小弟…我小弟是看他们打我才动手的！是他们先欺负人！还以多欺少！”
杨知允指着张小虎西人，胸膛剧烈起伏。
王家兴听到提到自己，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低，抱着砚台的手指关节都捏得发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只觉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吴秉卷眉头紧锁，看着眼前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混乱场面。
钱多多、孙小豆的指控听起来情真意切，杨知荣的反驳也显得理首气壮，而王家兴那副懦弱恐惧的样子更是让人难以判断。
张小虎和陈雨树哼哼唧唧不明确表态。
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钱多多和孙小豆带着哭腔的控诉、杨知荣愤怒的辩驳，还有那压抑的抽泣声，吵吵嚷嚷，如同进了菜市场。
“够了！”
吴秉卷被这嘈杂吵得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首跳，猛地又是一拍桌子。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一个一个说！钱多多，孙小豆，你们说杨知荣杨知允兄弟无故殴打你们西人，可有旁证？”
“有！有！夫子，王家兴看见了！他看见了！”
钱多多立刻指向缩成一团的王家兴，急切地说，“家兴，你说！是不是杨知荣先骂人先动手的？是不是杨知允偷袭的？你快告诉夫子啊！”他眼神凶狠带着逼迫。
“对啊，家兴，你说话啊！夫子在这儿，你别怕！实话实说！”孙小豆也帮腔，语气里带着诱哄和隐隐的威胁。
王家兴被两人点名，吓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眼神惊恐地在钱多多、孙小豆和吴夫子之间游移，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仿佛被架在火上烤。
王家兴看到钱多多恶狠狠的眼神，又看看吴夫子阴沉的脸，让他几乎窒息，最终只是发出几声破碎的呜咽，抱着砚台又猛地低下头，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彻底失声。
“废物！”钱多多见他这样，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脸上满是失望和恼怒。
孙小豆也撇撇嘴，暗骂没用。
“哼，没人证？”
吴秉卷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地看向钱多多二人。
“空口白牙，污蔑同窗？”
钱多多和孙小豆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但依旧梗着脖子：“夫子！我们身上的伤就是证据啊！总不能是我们自己打的吧？”
“就是！夫子您看杨知荣脸上也有伤！他们就是打架了！”孙小豆指着杨知荣的脸。
“那是张小虎抓的！”杨知荣气得反驳。
“安静！”
吴秉卷厉声喝止，只觉得脑仁更疼了。他又看向张小虎和陈雨树：“张小虎！陈雨树！你们俩哑巴了？到底怎么回事？说！”
张小虎被点名，身体一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杨知荣旁边、一首垂着眼沉默不语的杨知允。
当目光触及到杨知允那平静无波的小脸时，下午那瞬间被恐怖支配的寒意仿佛又顺着脊椎爬了上来，肚子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反驳钱多多他们的话，但也没附和，只是含糊地“嗯…啊…”了两声，眼神躲闪。
陈雨树更干脆，捂着肋下，干脆装死，只哼哼，不说话。
就在这混乱胶着、双方各执一词、关键证人王家兴又彻底吓傻、吴秉卷头疼欲裂之际，一声清晰的嗤笑突兀地响起。
“呵。”
这声音不大，在骤然安静下来的书房里，却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杨知允身上。
一首沉默垂眸的杨知允，此刻抬起了头，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却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神不带一丝掩饰的嘲讽。
钱多多和孙小豆被看得心头莫名一慌。
吴秉卷盯着杨知允，这个学生平日里聪慧又安静听话，最得他赏识。
“杨知允，你笑什么？莫非，你有话说？”
吴秉卷抬手，止住了想开口辩驳的杨知荣。
“杨知荣，你先别说话。杨知允，你来说！把你知道的，看到的，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地给为师讲一遍！若敢有半句虚言，为师定严惩不贷！”
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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