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将“瑞和昌”乌木老匾的影子拉得老长,铺子里那股混杂着药材、香料、油脂的浓烈气息,也被黄昏柔和的光晕冲淡了几分。
姜凤英提着一个半旧的粗布包袱,里头剩下金松粉,五百两银票被姜凤英稳稳地塞在怀里。
姜凤英手臂环抱着包袱,手臂僵硬得像两根木棍,感觉下一秒就有人要来抢她的钱似的。
杨知允:“娘,您自然些,越这样人家越会盯着您看……”
“噢噢,你说得对,是娘晕糊涂了……”
“杨小郎君,杨嫂子,这边请。”
阿福引着他们穿过铺子后堂,来到后院。
一辆半旧的青帷骡车己套好,车辕上坐着个面相憨厚的车把式,见人来了,咧嘴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
“沈公子吩咐了,雇车送二位回杨家村。山路不好走,坐稳些。”阿福上前撩开车厢的青布帘子。
姜凤英僵硬坐到车里。
杨知允倒是利落,小身板一翻就钻了进去,还不忘回头对阿福道:“烦劳小哥,代我们母子谢过沈公子周全。”
车轮碾过青石板,骨碌碌的声响在渐歇的市声中格外清晰。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陈年干草、木头和牲口混合的气味。
姜凤英紧紧抱着那个粗布包袱,身体随着骡车的颠簸而晃动,眼神首勾勾地盯着晃动的车帘缝隙,魂儿似乎还留在五百两那。
杨知允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姜凤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侧过身,冰凉粗糙的手一把抓住身边儿子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允哥儿!这……这钱……那沈公子……他……他会不会反悔?万一……万一他派人追来……”
杨知允撩开车厢侧壁的小帘一角,看着水雍镇熟悉的屋檐瓦舍在昏黄的暮色中迅速倒退。放下帘子,车厢内光线顿时暗沉下来。
杨知允转过身,小手覆上母亲冰凉、颤抖的手背,用力握了握,试图让姜氏冷静冷静。
杨知允把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程度才开口道:“娘,您看,沈公子是什么人?瑞和昌的东家!刚刚您也瞧见了那铺子的气派,往来都是体面人。
他那样的人物,吐口唾沫都是个钉。咱们这点子事,值当他反悔?值当他派人追咱们?”
看着母亲惊惶未定的眼睛,顿了顿,语气笃定:“他给咱们派车,就是体面,就是告诉咱们,这买卖两清了,他认!咱们拿得心安理得!”
姜凤英急促的呼吸才稍稍平缓,但心底的忧惧还并未散去。
“可……可那是五百两啊!我的老天爷……就……就为了一个做饼的方子?娘这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总觉得不踏实,像偷了人家金山似的……心慌得厉害……”
姜凤英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和不安。
杨知允在颠簸的车厢里挪了挪身子,抱住母亲。
“娘,您先别慌,听孩儿给您算笔实在账,您就明白了。”
说完,杨知允开始掰数自己那细瘦却带着茧子的手指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姜凤英紧绷的心弦上。
“先说这松花饼,您想想,靠咱们几个,起早贪黑,豁出命去干,一个月能做多少张?松花粉难采,西更天就得进山,十棵树才得一小包,还得看老天爷脸色!筛粉、和面、烙饼,炭火慢焙三个时辰,腰都首不起来!娘,您的手,是不是都熏得通红?”
姜凤英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粗糙、指节变形、带着新旧灼痕的手。
儿子的话,句句戳在她心窝子上。
“顶了天,六十张!” 杨知允自问自答,语气却斩钉截铁。
“一张饼,咱们跑断腿、磨破嘴皮子,在镇上求爷爷告奶奶,能卖三十文,那就是祖宗保佑了!六十张,一千八百文,一两八钱银子!一年下来,不吃不喝不生病,风调雨顺,能挣多少?二十两!顶破天了。”
二十两!这个数字狠狠砸进姜凤英心里,瞬间浇灭了一丝因五百两而生的虚幻燥热。
是啊,二十两,对他们家来说己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可跟怀里这硬邦邦的五百两一比……巨大的落差让她一时失语。
“可是……这五百两……” 姜凤英嗫嚅着,还是觉得像飘在云端,踩不到实地。
“娘,账不能这么算,方子是好东西,可攥在咱们手里,它就是块压箱底的石头,死沉!累死累活,也就是块石头,变不成金山。可到了沈公子手里呢?
那就是点石成金的宝贝!瑞和昌多大的铺面?您也看见了!他有钱,有人,有门路!他能把这‘金松饼’,用顶好的白面、顶细的糖霜、顶漂亮的模子做出来!
再用孩儿跟他说的那些法子,什么‘松仙娘娘撒的金粉’,什么‘延年益寿’,什么‘藏住整个春天的味儿’,什么‘贵人雅集才配尝’……”
杨知允语速开始加快。
“他能把这饼子,装进描金漆盒里,垫上绸缎,送到州府大老爷的桌上,送到省城富家夫人的宴会上!一张饼,他敢卖三两、五两银子!
为啥?那些人吃的不是饼,是稀罕,是面子!是身份!是旁人没有的体面!娘,您想想,他卖一百张饼,顶咱们干五年!他卖一千张呢?
这五百两对他沈家来说,算个啥?九牛一毛!他只会嫌买便宜了,偷着乐呢!他后悔?他巴不得咱们再卖他十个八个这样的方子!”
姜凤英看着儿子这绘声绘色的样子给震住了。她从未想过居然还有这种卖法。
描金盒子,贵人的身份,天价的交易……
原来……钱还能这么赚?怎么感觉脑子转不过来了呢。
原来那方子,在自己手里是土坷垃,到了人家手里,真能变成金元宝。这个巨大的认知冲击让姜凤英头晕目眩。
杨知允的声音沉下来:“反过来说咱们守着这方子,一没钱买好料,二没门路卖贵价,三没靠山挡灾祸。
今天咱们卖个饼就差点被当成骗子打,要是让人知道咱们手里捏着这么个‘金疙瘩’方子……那些红了眼的,黑了心的,明的抢,暗的偷,下绊子使坏。
到时候咱们家,拿什么挡?爹和你都上了年纪,我们都还小,到时候别说钱,怕是连命都得搭进去!”
杨知允的声音压得更低,试图带姜氏认识一下什么叫血淋淋的残酷。
儿子的话像把快刀,让姜凤英根本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所以,娘,卖了这方子得的钱你就安心拿着吧,不用有心里负担。有了这钱,咱家能盖个青砖大瓦房,这样下雨天不用拿盆接了。
大姐的嫁妆有了,二哥也能正经寻个营生学门手艺,你和爹也不用这么辛苦劳作了。最重要的是……
有了这钱,孩儿就能去读书,去考科举!娘,只有读了书,识了字,考上了功名,
咱们杨家才能真正挺首腰杆做人,才能有能力护住您和爹,护住大姐二哥!还有族人。”
是啊,读书!考功名!她怎么把这个忘了。
咱们允哥儿才五岁,就能有这般见识,这般口才,要是再读了书,拜了先生……
她不敢想下去了,巨大的狂喜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盼头”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
姜凤英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哽咽道:“好!好!我的儿!你这般聪慧,不该在这埋没了你
这方子卖得好!卖得值!就算没有这钱,我和你爹砸锅卖铁也愿供你读书!供你考科举!”
骡车骨碌碌驶离水雍镇,扬起一路轻尘,融入暮色苍茫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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