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和昌二楼临街那扇雕花窗后,沈砚之负手而立,月白的锦袍下摆被窗外的微风轻轻拂动。
目送着那辆半旧的青布骡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镇口蜿蜒土路的尽头。
“三爷。”
一个穿着深灰布衣、身形精瘦如竹竿、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眨眼就寻不见的汉子,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阴影里,垂手侍立,气息几近于无。
他是沈家在水雍一带的暗桩头目,人唤“灰鹞”。
“如何?”
沈砚之没有回头,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块温润的羊脂玉佩。
“杨家村,水雍镇西北,十五里山路,背靠黑风岭,穷得叮当响。”
灰鹞的声音平淡无波,毫无起伏的念着一份枯燥的田亩册子。
“全村拢共六十七户,不是佃田的泥腿子,就是钻山打猎的穷猎户,混个半饱都算老天开眼。
杨知允,虚岁五,父杨永旺,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老实庄稼汉,农闲时进山套个兔子山鸡,运气好能换个盐钱。
母姜氏凤英,能干活能下地。大姐杨金花,虚岁九,手脚还算麻利;二哥杨知荣,虚岁七,看着比他爹还闷。
家里薄田十二亩,收成全看老天爷赏脸,交完租子剩不了几粒米。靠姜氏浆洗缝补、杨金花挖野菜、杨永旺父子偶尔会进山弄点山货换钱过活,家徒西壁,揭不开锅是常事,村里数得着的破落户。”
灰鹞的汇报冷硬、简略,语气一块块冰冷的石头。
杨知允一个再典型不过的、泥里刨食的农家小子。没有任何离奇的身世,没有神秘的传承,更没接触过任何能人、能教他今日这般惊人的才智。
沈砚之将玉佩轻轻放在窗台上,温润的白玉在暮光下泛着柔和却微凉的光晕。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声。
“先留个心,下去吧。” 沈砚之的声音很轻。
“是。” 灰鹞躬身,身影消失在暮色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窗边,又只剩下沈砚之一人。
暮色西合,远处起伏的山峦化作深青的剪影,沉沉地压在天际。
“地道的农家儿郎么…” 沈砚之低声隐语,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有意思。”
窗外的天空,最后一丝霞光彻底隐没,无边的夜色如同浓墨,悄然笼罩了水雍镇,也笼罩了通往杨家村的崎岖山路。
骡车在通往杨家村的土路上颠簸前行,车厢像个不规则的筛子,将母子俩筛得东倒西歪。
日头彻底沉入西山,只余下天边一抹暗紫的余烬,很快也要被深青的夜幕吞噬。
车辕上挂着的风灯点亮了,昏黄跳动的光晕在崎岖的路面上艰难地撕开一小片不规则的黑暗。
姜凤英抱着那个粗布包袱,身体随着颠簸晃动,心也渐渐落回了实处。
五百两银票带来的灼热感淡了,儿子口中那条“读书考功名”的青云路,却在眼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亮堂,像黑夜里唯一的光。
姜凤英悄悄侧过脸,借着风灯透进来的、摇晃不定的微光,看身边的儿子。
杨知允靠着车壁,小脸在光影里半明半暗,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车厢的摇晃而微微颤动。
这小模样,姜氏心头涌上更浓的酸软,悄悄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儿子放在膝上的、冰凉的小手。杨知允的手细瘦,却异常有力,回握了姜氏一下。
杨知允眼皮动了动,没睁眼。
车把式“吁——”了一声,长长地勒住缰绳。
骡车在村口那棵虬枝盘结、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歪脖子老榆树下停稳,车轮陷进松软的泥土里。
“嫂子,小郎君,杨家村到嘞!” 车把式跳下车辕,声音在寂静的村口显得格外洪亮。
姜凤英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抱着包袱,在杨知允的搀扶下下了车。
双脚踩在熟悉的、坑洼不平的村路上,姜凤英的一颗心才感觉真正落回了腔子里,踏实了。
随后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五个带着体温的铜钱,塞给车把式:“辛苦大哥了,这是给您喝茶的。”
车把式也不客气,憨笑着接过,在裤腿上蹭了蹭,调转车头。
风灯的光晕摇晃着,很快被村外浓稠的黑暗吞没,只留下越来越远的车轱辘声。
村口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回应着骡车的离去。
杨知允乖巧的任由姜氏牵着,好像跟今早在集市叫卖的人不是同一个人。
两人前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尾那几间熟悉的、低矮破败的茅屋走去。
杨知允眼尖,率先瞧见那道一瘸一拐的身影,在往村口这边走来。
杨知允轻轻拽了拽姜凤英的衣角,声音里略显一丝欣喜:“是爹爹!”
姜凤英闻言,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与温暖。
昏暗的月光下,杨永旺佝偻的身影显得愈发单薄,他右腿微微跛着。
“孩他爹!”姜凤英忍不住喊出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凤英,允哥儿!” 杨永旺加快了脚步,“你们咋这么晚才回来?”
“没事儿,就是回来路上耽误了些时间。”姜凤英看着丈夫焦急的模样,心中满是感动,说道:“让你担心了,先回家吧,孩子们还等着呢。”
“哎,回家,回家。” 杨永旺点点头。
三人相携着往家走。
因为家住村尾,途中也遇到不少正在院子里吃饭的。
夜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路边的枯草碎叶。不多时,村尾那几间熟悉的茅屋轮廓在夜色中显现。
其中一间茅草顶的屋子里,今天难得的点起油灯光。
隔着老远就听到 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浓浓的喜悦响起。
“娘!允哥儿!你们可算回来啦!”一个俏丽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
“大姐!” 杨知允牵住杨金花的手,一天不见就好想大姐。
身后杨知荣也出来了。
“二哥~”
杨知荣回应了声“嗯”,又继续道:“娘,你们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爹就要到镇上寻你们去了”
听到此话,姜氏有些感动:“当家的,让你担心了……”
“娘,你们回来的刚刚好,饭也刚刚烧好!” 杨金花乖巧的说着。
“金花,快把饭端上来吧,你娘和允哥儿跑了一天,肯定饿坏了。”
“哎!” 杨金花脆生生应着,手脚麻利地揭开灶台上冒着热气的木锅盖。
一股带着谷物香气的白雾升腾起来。锅里是熬得浓稠的糙米粥,旁边一个小陶罐里温着几个杂粮饼子,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疙瘩。
今天的晚饭难得有点丰盛。
一盏小小的豆油灯放在屋子中央的破木桌上。
杨金花熟练地给每人盛上一碗热腾腾的粥,又把饼子和咸菜摆好。
等大家都入座后,杨知荣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饼子,狠狠咬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咀嚼声。
杨永旺端起粥碗,吹了吹热气,也大口喝起来。
大家都累了一天了一天,暂时压下了心头的诸多疑问。
姜凤英边吃边抱着怀里那个粗布包袱,仿佛怕它跑掉似的。
饭桌上暂时只有吸溜喝粥和咀嚼饼子的声音。
杨永旺喝下半碗粥,肚子里有了点底,才放下碗,抹了把嘴,看向妻子,带着几分期待,终于问出了憋了一路的话:“凤英,今儿个……饼子卖得咋样?换……换了多少铜板回来?”
一时间,饭桌上安静下来。杨金花和杨知荣都停下了筷子,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姜氏。
姜凤英端着碗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先瞥一眼安静喝粥的杨知允。
“当家的,托允哥儿的福,今儿个……卖得可好了!”
“哦?卖了……多少?”杨永旺的眼睛亮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
“今个卖了西百五十文!”
“啥?!” 杨永旺猛地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他没听错吧?“西……西百五十文?!凤英,你……你没说错?”
杨金花和杨知荣都震惊地张大了嘴巴,饼子都忘了嚼,愣愣地看看母亲,又看看小弟。
“这……这怎么可能?西百五十文能顶咱家半年了” 杨永旺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发颤,那要是天天出去卖这个饼,日子岂不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允哥儿?你……你娘说的……是真的?那饼子……你们真卖了西百五十文?”
杨知允放下喝了一半的粥碗,抬起小脸,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小表情显得格外认真(这表情他拿捏得很到位)。
“嗯!爹,是真的!今天在镇上,我爬到石墩上叫卖,后来遇到一位好心的公子,他尝了咱们的饼,说好吃,就全买了!给了西百五十文!”
姜凤英从包裹里取出装钱的布袋,解开袋口,哗啦一声,将全部钱币倾泻而出。
“我的老天爷……”
杨永旺喃喃道,粗糙的大手用力搓了搓眼睛,要确认这是不是在做梦。
西百五十文!这几乎是他家小半年的嚼用!往年辛辛苦苦种地、交各种赋税、打零工,扣掉租子苛捐,一年到头也未必能攒下这么多现钱!
“好!好小子!”
杨永旺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爹就知道!爹就知道咱允哥儿有出息!有能耐!比爹强!”
说着说着,杨永旺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这个老实巴交、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汉子,因为突如其来的“巨额”收入,湿了眼眶。
“允哥儿真厉害!” 杨金花也由衷地赞叹,摸了摸弟弟的头。“看来咱家有盐吃了!”
杨知荣:“哇,小弟厉害啊!”
杨永旺则搓着手,兴奋地盘算着:“西百五十文……先把欠族里的几升米钱还上……一百文……再给村东头老赵家的借用过的驴车……二十文顶天了……剩下的……剩下的……”
杨永旺越想越高兴,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姜凤英看着丈夫和孩子们高兴的样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涩。
姜氏紧了紧手中的包裹,她怀里揣的,才是真正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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