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场在后街尾巴上,西面圈着高墙。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腐草混着新鲜牲口臊气撞在脸上。
管场的跛脚汉子正拿着铁锹铲地上的粪水,看见陆渐腰后的水火棍轮廓,手里的锹顿了顿。
“官爷问什么?”他身子微微前倾。
陆渐走进去。泥地肮脏湿滑,两边是草料堆和一排排石槽。最里头一排拴着的十几头骡子被脚步声惊动,打着响鼻,蹄子在泥里磨蹭。
“刘都头来过?”陆渐问。他眼睛扫过那些石槽。槽沿大多沾着草末残渣,颜色深浅不一。
“啊?哪个刘都头?”跛脚汉子抹了下脸,“这地方……人来得杂。”
“腰刀柄缠麻绳的那个。”
跛脚汉子眼珠转了下:“哦……他!卯时中那会儿是来过一趟,挺急的。绕着槽子转了两圈,也没问什么话,扒拉了一下槽沿就走了。”
“扒拉哪里了?”
汉子迟疑了一下,朝最右排角落里一个石槽努努嘴。那槽子看上去和别的没大区别,只是槽沿沾的泥浆颜色格外深,近槽口的地方,隐约有几点褐色的斑印。
陆渐径首走过去。风从墙外灌进来,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
石槽很深。槽底剩着半槽发浑的泥水,漂着草梗和粪便。浓重的腥臊味从这里涌上来。陆渐站在槽边,目光锐利地刮过槽沿每一寸硬邦邦的石面。那个位置,靠近栓骡的木桩下方,他蹲下身。
石槽边缘结着一层厚厚的泥壳子。新沾上去的、还没干透的褐色泥点子格外扎眼。陆渐伸出拇指,指肚在那块地方用力蹭了一下。
褐色的泥点染上指腹,微硬带沙。拿到鼻下一嗅,浓重的铁锈混着牲口臊味。
他抬眼,盯着石槽下方夯实的泥地。跛脚汉子也伸头看过来。地面被踩得乱七八糟。但在槽子和石墙形成的窄缝角落,陆渐看见一条干硬的深色痕线,像泥浆混着褐水往墙根缝隙里渗流过的痕迹。
陆渐弯腰探手进去。污泥沾上手背。他在泥石交接的墙根缝里抠了抠。指尖触到一丝韧而细的东西。他捻住,往外一抽。
一小截断绳头。麻绳,被血浸透晒干的暗红褐色里裹着污黑。绳头断口很新,是被什么东西大力绷断的。绳结散了,几根粗硬的黑色骡毛裹在断裂的绳股缝里。
陆渐捏着绳头站起身。跛脚汉子脸色微变,攥紧了手里的铁锹柄。
“这地方多久没人动过了?”陆渐问,视线从那截浸血的麻绳头落到跛脚汉子脸上。
“这……”跛脚汉子舔舔厚嘴唇,“牲口天天喂,槽子隔三岔五就得刷一回……谁知道什么时候拖过去藏那的……”他眼神飘忽。
陆渐没再问。他攥着绳头走到骡场角落,避开那些烦躁踏蹄的黑骡。
雨滴开始变密,砸在瓦当上,噼啪作响。陆渐裹紧外衫,快步穿过湿漉漉的市集石板路。行人匆匆,摊贩忙着支起油布篷。空气里漂浮着泥土、熟食和劣质桐油混合的气味,这便是这座郡城最寻常的烟火气。
转过街角,一方窄小茶幡在风中紧贴门柱,水痕沿着“忘忧”两个字往下淌。陆渐推门进去,带进一股潮气。
暖意裹着纸香和淡淡的茶苦味扑面而来。书坊里光线不亮,一排排高耸的书架投下深深的影子,书卷间塞得满满当当,蒙着薄尘。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色长衫的老人背对着门,正踮脚费力地去够书架最高层一函蒙灰的线装书。梯子不稳地吱呀着。
“墨老。”陆渐出声,声音在安静的书坊里格外清晰。
老人身子一晃,急忙扶住书架。“哦!是陆小子!”墨云澜转头,推了推快要滑落的玳瑁眼镜,脸上挤出皱纹的笑,“吓老头子一跳!快进来,快进来,避避这鬼天气。”
他小心翼翼挪下梯子,招呼陆渐在角落一张堆满散乱纸页的小桌旁坐下。桌上一个旧陶壶嘴吐着白气,旁边是两只豁了口的粗瓷杯。
“尝尝,北境过来的老枞野茶梗子,糙是糙了点,提神。”墨云澜倒了两杯浑浊的暗褐色茶汤,一股子烟熏火燎的冲鼻气息散开。这确非什么佳茗,是冰原部族在篝火上烘烤野茶树梗子得来的粗茶,用来驱寒暖身。
陆渐没推辞,抿了一口,舌尖的麻苦激得他眉心微蹙。放下杯子,他从怀里摸出那张浸血凝固的硬纸板,放到桌上散乱的书稿之上。
墨云澜的笑容敛去了些,他没立刻去碰那血污的纸板,只是用指甲轻轻点了点桌面上的一张废纸:“查不清的账?”
“戊字库的旧记档。”陆渐没看纸板,目光扫过书架深处那些几乎被淹没的古本,“有批丙申金,特殊采买。‘特殊’指什么?”
墨云澜端起他那杯茶,却不喝,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镜片。“戊字库啊……”他缓缓道,“那里存的东西,说是卷宗,不如说是抹平后留个痕的灰烬。特殊采买?”他嘴角牵了牵,没多少笑意,“镇妖司有明账,有暗账。暗账就像泥沼地里的根,盘根错节,见不得光。打点地方豪强、安插眼线、抚恤战死修士的孤儿寡母……还有,”他声音压低了些,几乎被雨声盖过,“和某些‘邻居’打交道。”他抬手指了指西北方向。
陆渐沉默。西北,那是雪狼王庭的领地,也是霜寂寒气的来源。
“丙申金,数目不小。这笔开销,最后落到了谁的口袋,或是填了哪个无底洞,只有经办的人心里有本鬼账。”墨云澜终于拿起那张纸板,对着窗棂透进来的冷光看了又看,“这上面的‘张六’、‘赵明’,更像是收钱的信使代号,绝非真名。”
窗外一道惊雷滚过,银蛇撕裂暗沉天幕。哗啦啦,雨骤然大了,像整个天河的幕布被扯落。茶水在杯里微微晃荡。
墨云澜将纸板递还:“最近西边的沙匪越来越不安分了。前日听行商说,有支押运‘青冥石’去雪狼王庭换药材的车队,在梵音荒原边缘被劫了道,人死货没。”他叹了口气,“这种矿石能稍微抵挡霜寂魔气的渗透,是硬通货。有人不想那点交换继续下去。”
陆渐接过纸板收起。纸板边缘沾了点茶水的湿气。“镇妖司,有人做暗账买卖。有人想把这买卖断了根。”他声音很平,却像冷针扎进雨幕。
墨云澜摇摇头,没接这话。他低头重新整理起桌上散乱的书稿,忽然拿起一本薄薄的册子:“哦,对了,前儿整理故纸堆,翻出点旧物。你那小山村的……好像叫青溪村?东郡县志里提过一笔,说十年前那次秋汛,冲垮了上游的旧龙王庙,泥石流堵了溪口,你们那里死了不少人。”他把那本发黄、页脚卷曲破烂的县志递过来。“也就……一笔带过。”
陆渐接过那本薄薄的书。纸张很脆,仿佛一碰就碎。他翻开,指尖停在墨云澜指出的那几行字上:
“癸亥秋,大水。青木岭旧庙塌,石壅青溪口。下冲青溪村,亡者廿余,庐舍多毁。冬,司遣员疏通河道,民复集焉。”
二十几条命,几户残破屋舍。郡志官笔下,不过如此轻描淡写,如同掸去衣襟上一粒灰尘。那场吞噬了他整个懵懂童年的泥石流,那夜弥漫的土腥、绝望哭嚎以及冰冷的溪水,都凝缩在这冰冷刻板的几十个字里。
他合上书,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留下一点微痕,随即又被书坊的潮气侵润。
雨疯狂拍打着屋顶和窗棂,声音如鼓。窗外的世界一片模糊,只剩下水流纵横的青石板街。
墨云澜捧着他的苦茶,目光透过水汽蒸腾的窗户,不知落在何处,声音近乎喃喃:“这世上的石头和水,有时候比妖更像妖……淹死的、砸死的、冻死的、饿死的……数也数不清。青溪村……不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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