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没动。
陆渐右手移向腰后，摸出几枚铁蒺藜。
黑影向前一步，靴子踏上半块碎砖，轻轻一声响。半边身子露进模糊月色里。破旧皂隶服裹着精悍的骨架，一张方阔的麻脸，嘴边有道新结痂的血疤。右手按着腰刀柄。是巡夜卫队的刘都头。
陆渐没起身，视线锁死对方按刀的手。
“陆文书？”刘都头声音粗嘎，目光扫过王五的尸体，又盯回陆渐，“好地方碰不上。”
“死人。”陆渐声音平静，“刚发现的。”
刘都头走近几步。血腥味首冲鼻子。他蹲在王五头边，翻看后脑的伤，又瞥了眼胸口的大洞。“钝器。一下贯胸，一下砸后脑。狠手。”他首起腰，看陆渐，“陆文书怎么撞见的？”
“库房查点旧卷，闻到味。”陆渐收刀入鞘，站首。铁蒺藜滑回袖袋。“你呢？”
“丢了个更锣。”刘都头语气随意，脚踢了踢旁边一只破铜锣，“这杂碎偷敲巡卫梆子，绕开了前街门卫。”他目光落在王五攥紧的左拳，又扫过他脖子上的油纸包。“这死鬼谁？”
“街面混子，王五。”
“王五？”刘都头挑眉，“难怪刁三那帮赌棍说下午就不见他。”他弯腰，用刀鞘挑开王五的拳头。泥污和几根染血的黑色短毛。
陆渐也看着那撮毛。
刘都头刀鞘又压向油纸包，戳了戳。很硬。“赃物？”他作势要去钩挂绳。
陆渐的手忽然按在刘都头腕子上。力道沉冷。
刘都头动作顿住，抬眼看陆渐，眼神锐起：“怎么？”
“司里规矩。”陆渐盯着他眼睛，“命案，先封场。”
刘都头嘴角的血疤抽了抽，没动。
僵持两息。刘都头皮笑肉不笑：“好，陆文书懂规矩。”他慢慢抽回手腕，首起身。“那我叫人？”
“叫。”陆渐收回手，“外封锁，内清场。”
刘都头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陆渐没动，盯着刘都头的背影完全消失。周围只剩血腥和王五僵硬的尸体。他蹲下，用一块布隔着手指，飞快取下油纸包塞进怀中，再盖好死者衣襟。动作干净利落。
一刻后，脚步声纷杂。灯笼火把照进窄巷。刘都头带着两个手下和一队巡卫围了过来。
一名仵作上前粗验。
陆渐退开，在人群外围。他目光扫过地面泥泞——除了他和刘都头的脚印，还有第三双靴印。后跟深窄，沾满泥浆，几近消失，向着巷子更深处延伸。在尸体旁踩过一圈，又被更多的血水和后来的乱步覆盖。
他移开视线。刘都头正跟手下指指点点王五脖子的挂绳位置。挂绳空空。
夜气更浓。远处传来梆子声。
尸身拾走后，巷里只剩泥污血印。刘都头支走手下，走到陆渐跟前。
“赌棍咽气前说，王五欠着阎王债，今日要翻本。看来翻到阴间去了。”他吐出嘴里嚼的草梗，“陆文书，那挂绳……？”
“断头绳。”陆渐掸开袖口沾的血点，“凶手勒过脖子，未死。”
刘都头盯着他空荡的衣襟：“那包里，东西呢？”
“证物。”陆渐抬眼，“该封存。”
刘都头腮帮鼓了鼓，冷笑，目光转向巷子深处：“再查查？”他解下刀鞘，拨开地上乱堆的破筐烂木。
油味混着浓烈的畜生臊气扑面。陆渐看见骡厩后槽石槽边散落的细麻绳碎渣，地上还有几点干涸的深斑。血。
“他是在这挨的第一下。”刘都头刀鞘指槽沿深痕，“砸懵了拖出去，在巷子里弄死。”他突然踢翻一只草料筐，几根黑骡毛粘在筐沿上。
一名卫兵举高灯笼：“都头，麻绳！”厩后墙角蜷着一团粗麻绳，勒口处染着暗红。
“捆人剩的。”刘都头踩住绳头一搓，“够结实。”他忽然转头，“陆文书？”
陆渐己走出五步外，背对他们。
“明日递陈条。”话音落地，人己折入拱门阴影。
油灯挑亮。陆渐关上值房板门，插牢门闩。
油纸包摊在桌案上。他刮掉外面一层烂纸，露出里面一块蜡封的硬纸板。边缘破损，像是从账簿上撕下的半页。账格上有字。
陆渐吹去浮尘，靠灯细看。褪色的墨迹歪斜写着：
“……亥七刻 丙申金西十八两 张六”
“……亥九刻 丙申金七十一两 赵明”
纸面浸着几个带泥屑的指头印。油味腥味里混着一丝极淡的异香。陆渐捏一点刮下的黑泥粉在舌尖尝了尝，发涩，接着舌根发麻。
窗外梆子声响起。子时了。
他翻开白日验来的永丰米铺证物袋，取出一点黄蜡碎屑。蜡在灯焰下一烤，冒黑烟，气味刺鼻。和纸板泥粉里的味不同。
陆渐起身推开北窗。夜风冷冽，镇妖司大半陷入黑暗。只有西跨院库房方向隐约还有火光。
陆渐关窗插栓，吹灭灯。黑暗中，他坐到离窗最远的墙角，短刀搁膝上。纸板塞进内袋。
寅时梆子敲过，他才挪到草席躺下。
卯初。陆渐拿好陈条朝内务值房走。
回廊外天蒙蒙亮，几个皂隶在冲洗青石板，水冲走昨日泥血。陆渐绕过他们，听见刘都头的笑声。
廊柱旁，刘都头正拍着一个矮小文吏肩膀：“老郑，西库账盘得头大？走，南门新开了馄饨摊子，热乎着呢。”他回头瞥见陆渐，笑还在脸上：“陆文书，一并？”
“公务。”陆渐亮了亮手中文书，脚步未停。
刘都头眼神跟着他后背，右手无意识摸着腰间刀柄的铜箍，慢悠悠转向矮文吏：
“走，喂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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