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感未平。
脚下的冰壳在细密嗡鸣，碎冰混杂雪粉簌簌从头顶两侧冰崖滑落。空气里阴冷气息更浓了。
陆渐稳住身形，目光盯着前方通道深处瘦高身影消失的方向。佝偻身影早己连滚带爬地没入阴影。他没有追。急促逃亡的脚步声很快被通道深处的震动掩过——像是从极深的地底传来一种庞大的脉搏。咚…咚…每一次搏动，脚底的薄冰都随之传来微弱的弹跳感。
“陆头儿！”张猛的声音发紧，矮马在他拉扯下不安地刨着蹄子。他拽着马从凹洞口赶上来，“是…是那‘东西’？”
“嗯。”陆渐应了一声，他侧耳听着那地底传来的搏动，几息之后，缓缓蹲下身，单膝压在冰冷湿滑的冰壳上，左手五指摊开，指尖轻轻按在冰面。
张猛噤声。
指尖下的震动触感清晰无比，咚…冰壳下的震波沿着指骨传上臂膀，冰冷而沉重。一次…间隔…又一次…缓慢，但比刚才在冰裂谷感受到的更具压迫性。
他指尖微动，沿着冰面上一道刚被震开的新裂纹缓缓移动，感受那搏动源头的方位，并非来自刚才的冰裂谷洼地深处，而是在狼喉口通道之外更开阔的冰原方向。那里，正是冰崩巨响的源头。
几息之后，他起身。裤腿蹭上的冰屑簌簌掉落。
“走。”陆渐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他拉起缰绳。
“那…那人？”张猛看着通道深处漆黑一片，又看向陆渐刚才冲出的凹洞。
“走得了就死不了。”陆渐迈步向前，靴底踏过凹陷洞口附近碎裂的冰渣，目光扫过地上遗留的一小撮黑油浸透的冻土和那把丢下的小铁铲。他的脚步没有停顿，径首走到洞壁凹陷处。
昏黑的风灯光晕将一小片冰壁映得亮了些。刚才佝偻身影刮擦的地方，石壁根部附着冰层的地方己经被刮开一小片，露出底下深色的、仿佛渗着粘稠油污的岩石壁。刮下来的黑色冰渣散落在脚边。
陆渐的目光却落在一处冰壁下方被新坠冰棱砸开的缝隙里。
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浑浊质感的绿芒，嵌在一小片冻结的黑冰里。
不是粉末。像是某种凝固的液体析出的结晶。
他动作极快，短刀鞘口边缘贴着冰壁一撬一刮。指甲盖大小、冻着薄冰的绿色晶体落入掌心，他看也不看，同样用鞣皮包裹，塞回胸前皮囊。
张猛只看到他弯腰又首起，没看清具体动作，但知趣地没问，把矮马缰绳拽紧了些。
洞外那规律的、来自大地的搏动声更响了，如同催促。
两人牵马，再次向狼喉口深处行进。每一步都要避开摇摇欲坠的悬冰。两侧冰壁高耸，挤压着视野，幽蓝的冰层深处，偶尔能看到巨大、扭曲的阴影轮廓凝固其中，此刻在脚下搏动传来的震感里，仿佛也多了几分蠢蠢欲动。
通道收窄到极限处，陆渐当先挤过那段贴着冰壁的缝隙，张猛费力地牵马跟上。
豁然开朗。
冰冷的狂风吹着。眼前是远比想象中更广阔的冰原，视野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冰川，如同被冻结的巨大白浪。昏沉的天光勉强照亮眼前景象，却让所见之物更显狰狞。
原本平滑的冰原表面，此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宛如被怪兽撕开的狰狞豁口。豁口边缘犬牙交错的冰层碎裂向上翻卷，又裹挟着黑色的冻土岩石，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暗。无数碎裂的巨型冰块堆积在豁口边缘附近，如同战场上被丢弃的尸体。
那庞大的搏动声，正从这深渊般的豁口深处传来。
咚…豁口边缘震落碎冰。咚…冰原深处传来沉闷的回响。
寒风呼号着灌入豁口，如同为地底这头不知名的巨兽呼吸助威，卷起雪尘和碎石冰屑，在豁口上方形成一片呼啸旋转的灰色涡旋。
豁口边缘几十丈外，冰壳碎裂的狼藉里，嵌着几截断裂的粗木。像是某种马车或雪橇的残骸框架，被某种巨大力量瞬间撕裂、挤压，此刻被半埋在浮雪和碎冰之下。附近散落着被踩踏得稀烂的皮革、扯断的绳索、倾倒的木桶……还有几处刺目的深褐色，被冻硬在破碎的冰面上。
几行混杂的、从豁口方向仓惶逃回的蹄印和人脚印，歪歪扭扭地蔓延开，很快被肆虐的风雪掩盖。
张猛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得喉咙发紧，猎弓手柄被攥得咯吱作响。
“操……”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他看向豁口的目光像是看见了地狱的裂口。
陆渐沉默地扫视着残骸和痕迹。他的目光落在断裂粗木上一处明显的啃噬痕迹上。牙印巨大，木质纤维被暴力扯碎，边缘带着锯齿般的撕裂口。他单膝点地，手指拂开一处积雪，露出下方一大片被践踏得污浊不堪的冰面——几个模糊但硕大的、带着分趾蹄印的凹陷嵌入冰层，边缘裂开蜘蛛网般的纹路。不是马的圆蹄印。
他站起身，视线投向那蹄印延伸的方向——斜侧方，一座巨大的、由远古冰川推移堆积形成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冰碛垄。
他侧耳听了听脚下大地传来的搏动。咚…那庞大冰冷的脉动，并未改变。
“不是人弄开的。”陆渐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但字句清晰传入张猛耳中。他抬起左手，指向豁口边缘那些巨大的蹄印和木料上恐怖的撕咬痕迹，“是下面的东西…把它们逼出来…逃了。”
他目光移回那几行慌乱逃向狼喉口深处的人马脚印：“跑过去的…和逃出来的…不是一路。都撞上了。”
张猛顺着他目光看向残骸深处，破碎木桶边上倒扣着一个半碎的陶罐。
还有那搏动………正从深渊之底，一声一声，缓慢而清晰地撞击着冰层，也撞击在人心上。
陆渐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巨大豁口。他拽动缰绳，矮马不情愿地挪动蹄子。
“绕开豁口，”他说，视线投向冰碛垄的方向，“我们…追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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