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七房的内室比外间更暗。
陆渐押着垂头丧气的陈掌柜和畏畏缩缩的伙计张二进来时，门口那小吏明显愣了一下，睡意全无，眼神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尤其在陆渐腰间那根水火棍柄梢多停了一瞬。
“这……陆兄弟，怎么还带人回来了？”小吏声音有点发紧，身子不自觉站首了些。
“永丰米铺案涉伪造精怪报官，索诈扰民。主犯陈有福供认不讳，从犯张二知情不报。”陆渐的声音冰冷。他走向条案，将那份永丰米铺的签牌轻轻放回藤箱上层，“暂押丁七房羁留所，待录全卷，报备上峰。”他没提“庚戌三”，没提铁盒粉末。
小吏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那两个如丧考妣的米铺人，脸色难看地指了指后侧一个小门：“羁留所……里头去。”那扇小门连着一间仅能容纳三西人的昏暗石室，平常关押些待审的小偷小摸或闹事泼皮。
陈掌柜被推搡着进去时，腿一软几乎跪倒。伙计张二扶了他一把，两人瑟缩在墙角阴影里，不敢出声。
陆渐没看那石室。他走到条案前，手指拂过那本油光发亮的登记簿，翻到前页，停在上月“灰狸”案记录旁。他动作自然地抽出藤箱最底下压着的几份老旧签牌，其中一张字迹模糊，落款陈旧。他将这张旧签牌盖在“庚戌三”那叠叠着的标签纸签上，恰好压住边角露出的那三个小字。动作流畅，就像在整理杂乱的卷宗。
小吏的目光被陆渐整理签牌的动作引开一瞬，随即又警惕地落回他脸上。
“陈有福供称，”陆渐合上藤箱盖，声音不高，却让石室角落的两人猛地一抖，“作案所用‘黄面子’药粉，系城西泼皮王五指使。此粉来源异常，需查。”
小吏脸上的皮肉绷紧了：“王五？东市臭粪坑里爬出来的烂泥鳅？他哪儿弄来这些玩意儿？”话是这么说，眼神却闪烁不定。
“镇妖司，戊库旧档卷宗‘庚戌年’字号，‘三’字柜。”陆渐的视线再次掠过被旧签牌盖住的“庚戌三”标签位置，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存有疑似同类避秽矿物存样封存记录。王五是否曾与司中人员勾连，盗用赃物证物？需调档核查比对。”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丁七房沉闷的空气里。小吏的脸彻底白了，手指无意识抠着条案边沿油腻的豁口。“戊……戊库？庚戌年？”他声音发干，“那……那都多少年的旧档了？库管是谁都没几个记得清了！再说……再说戊库那地方钥匙都是上面管着，哪是我们这种跑腿的能……”
陆渐没理会他语无伦次的辩解，走到墙角一排钉着锈铁钉的木柜前。其中一个柜子比其他都沉旧，锁扣挂着一把布满绿锈的铜锁。他伸手，指尖在柜门上拂过，沾了一手细密的陈灰。他指着一个位置：“柜门右下角，钥匙孔附近挂尘微陷，有细微指印油迹。近期有人动过。”
小吏张了张嘴，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什么声音也发不出。石室角落里，陈掌柜的头埋得更低。
这时，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吵吵什么？人犯都嚎丧似的？”
老吏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弓着背，一手扶着门框。浑浊的眼睛扫过石室里的两人，又掠过脸色惨白的小吏，最后停在陆渐身上。他那双看尽世情的眼珠子没什么情绪，声音像破风箱：“丁七房的门板不隔音，打老远就听你们在这儿念什么庚戌年、戊字库。”他慢吞吞踱进来，走到陆渐刚才拂拭过的旧木柜前，枯瘦的手指在锁扣附近同样落灰的地方蹭了蹭。“灰是新浮的，”他咳了一声，痰音浑浊，“锁眼锈疙瘩没动，锁上的灰是厚实的，也没新撬印。”他抬眼，没什么力气似的看着陆渐，“柜子里头的东西，动没动过，开箱验档才知道。”他又咳一声，喉咙里呼噜作响，“戊字库……那是老黄历了。里面封着的，都是些灰，沾了灰的破烂。”他顿了顿，眼皮耷拉下来，“查不清楚的灰案子。”
陆渐的目光与老吏浑浊的视线短暂相接。那目光里没有警告，没有阻止，只有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映着这屋里积满的灰尘气息。
“戊字库旧档卷宗，属司中旧物，”陆渐的声音依旧稳定，没有追问柜子，“是否有人盗用封存物，需上峰裁定。报备卷宗自有规程。”他不再看那柜子，转向小吏：“今日羁押两人，丁七房留档，请孙吏员签押落印。另，涉及戊字库旧档线索，我会在外务院勤报簿上附签陈情。”
小吏“孙吏员”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声应道：“是是是！落印！勤报簿上附签清楚！”他几乎是抢过陆渐递来的外务登记簿，在上面陆渐刚写的永丰米铺记录下方空白处飞快签下自己歪斜的名字和日期，又从条案抽屉里摸出一枚小小的“丁七房勘印”，沾了点盒底的残红印泥，重重地摁了下去。
陆渐收起登记簿，将附卷签条写好抽出一份压在藤箱下，另一份放入袖内。他不再停留，对靠墙闭目养神的老吏微微点头，转身走出丁七房狭窄的门。
夹道里，灰尘在穿透高墙的光线里翻滚。隔壁院子隐约传来铁链拖动和囚犯模糊的咒骂声，是镇妖司真正关押妖魔的地方。
当他穿过半个镇妖司外院，回到灯火稍亮些的外务院东厢房时，天光己近黄昏。角落的老吏己经离开，年轻文书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刺破窗下案前的昏暗。
陆渐在条案后坐下，摊开那本厚厚的《外务勤报簿》。墨是新磨的，带着砚底的清凉。笔尖落下，他工整地写下今日公务：“承丁七房签牌：永丰米铺异响案。经勘验属伪报案，案犯陈有福、张二羁丁七房。疑涉‘黄面子’粉末，案犯陈有福供称得自泼皮王五……”
写到此处，笔锋微顿，墨点悬在纸页上方寸之地。灯芯爆开一粒微小的灯花。
他继续落笔：“……验粉末质感、陈迹与案卷号庚戌年三柜存档记‘秽尘’特征疑似。疑有前封存证物外流，或与‘庚戌三’未结卷相关。呈报备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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