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起了风。
黑暗吞噬了所有角落，只剩下炉膛深处尚未完全冷却的灰烬，偶尔透出一丝微弱的暗红，映出老赵歪在草堆里蜷缩的模糊轮廓。
陆渐靠坐在门帘旁，背脊隔着厚实门帘能清晰感觉到外面涌动的寒冷气流。
张猛高大的身影挨着堆放皮具的硬物蹲踞着，猎弓横在盘起的膝盖上，双手拢在袖筒里取暖。
死寂中，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刮过毡包的摩擦声传了进来。似乎是……轻巧的、蹑足踏过冻结硬雪的碎响。
陆渐的眼皮动了一下，没有睁开。张猛的头颈微不可查地向门口偏转了寸许。
声音停了。片刻后，离他们最近的侧壁毡包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快速而急促的莽古语。两个声音，一个粗嘎一个细碎，像在争执。
“……必须去……草不够……熬不到明晚了……” 细碎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行！其格勒阿布说了……不准夜里去洼子！让霜豹叼走啊？” 粗嘎的声音压抑着惊慌。
“……马群熬不过……就一点点……阿帕知道那处背风弯子……新长的月光苔……一点……”
话语被风扯得断断续续。
接着是几声极力压抑的争执，夹杂着焦急的抽噎。最终，一阵压抑的脚步声蹒跚着往围栏西北角的方向去了，声音很轻，很快消失在风里。
陆渐睁开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对上另一双闪着微光的眼睛——张猛也正看着他。没有交流，两人同时无声地掀开门帘一角。
惨淡的月光下，两条裹得臃肿的身影正费力地翻过西北角最低矮的那处柳木围栏！前面矮小的身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下溜，正是朵兰！后面稍高的驼背黑影显然是那个阿帕！他动作更慢，笨拙地往下爬，一只空瘪的皮袋子挂在脖子上晃荡。
两人翻出围栏，立刻被更猛烈的朔风和卷起的雪粉吞没了大半身形，像两个摇晃的黑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部落西北方那片起伏更剧烈的黑暗雪坡走去。
张猛的手己经按在了弓上。陆渐按住他胳膊，力道沉稳地压了一下。
“守着老赵。”陆渐声音低得几近耳语，他自己身体一矮，从低矮的毡包旁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脚步踏在硬雪地上，发出极轻微的碎响，迅速被风声掩盖。
＊
踩上荒野冻雪，月亮在稀薄的流云间时隐时现，勉强勾勒出前方两人扭曲变形的影子在雪坡上一沉一浮。风更猛了，从低洼处卷起旋涡状的雪粉，刮在脸上。空气里只有风撕扯荒原的咆哮和脚下积雪被碾碎的吱嘎声。
朵兰和阿帕走得并不快。朵兰身形灵巧，在积雪覆盖的地面上深一脚浅一脚，却总能在陷下去前及时调整重心。驼背的阿帕则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吃力，深陷的脚窝很快被风卷来的雪沫填平。那个空瘪的皮袋子在他胸前摇晃着。
陆渐远远缀着，保持着大约二十步的距离，身体放得很低。他刻意让朵兰的影子始终保持在眼角余光之内，又借着一丛丛被雪半埋的枯棘矮草或雪堆掩护自己的身形。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地势向下倾斜，扎入一道被巨冰挤压形成的背风浅洼。这里的风声骤小，变得低沉呜咽。积雪更厚更深。洼地中心，几块被冰侵蚀得奇形怪状的巨大黑石狰狞地破雪而出，像被遗忘的洪荒巨兽骸骨。
朵兰和阿帕停在洼口。朵兰指着洼地深处几块岩石形成的狭窄缝隙，对阿帕说着什么。阿帕佝偻着腰，似乎借着微光努力辨认方向，然后用力点头。两人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向岩石缝隙下的阴影处靠近。
洼地的空气突然多了一丝淡淡的植物腐朽气息，混合着极寒地带的冰冷泥腥。
陆渐在一处突起的雪棱后伏下身体，屏息凝神。目光紧锁两人。
阿帕摸索到岩壁根部，枯瘦的手拨开石根处的积雪，露出底下冻得坚硬的黑色岩块和一层薄薄的、深灰绿色的苔藓状植物。那苔藓在月光下泛着微弱黯淡的光，如同凝结的霜末。正是月光苔。朵兰跪下来，手用骨质小刀小心翼翼地剔刮着冻在岩缝深处的苔藓。
就在这时！
“喀嚓——！”
一声清脆得刺耳的冰裂脆响！不是从他们脚下，而是来自洼地更深处的某个雪层下方！
陆渐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就在那脆响发出的刹那，他耳廓微不可查地一颤！紧接着是另一种声音——沉闷的“哗啦”声，像是冻雪混合着砂石大量坍塌！声音的来源在朵兰和阿帕左侧十几步外，一处巨大的雪檐下方！
“小心左后方！”陆渐的暴喝在寂静洼地骤然炸开！声浪压过风吼！
朵兰和阿帕猛地扭头！阿帕更是惊得一个趔趄向后坐倒！
就在他们左侧的雪檐下，一大片厚厚的积雪正在整体向下滑塌！雪粉弥漫翻卷中，三条惨白的“线”撕裂雪雾！不是射向人！而是诡异地激射向阿帕胸前那个空瘪的皮袋子！速度快得只能看到三道残影！
噗！噗！噗！
三条冰尸蛭！它们细长狰狞的头颅精准无比地撞在皮袋上！刺耳的破裂声响！那厚实的皮袋竟被瞬间撕开三个大洞！力量之大带得阿帕整个人向后仰倒！
但这只是第一击！
三条冰蛭一击得手，竟没有纠缠，身体猛地一扭，钻头般扎向雪檐下暴露出的黝黑冻土层！它们钻进去的同时，那坍塌的雪堆深处瞬间传来一阵密集、湿滑、令人头皮发麻的悉索爬行声！如同无数冰冷的细足摩擦过冻土！紧接着，更多的惨白“线头”从崩塌雪堆的各个黑暗角落钻出来！不止三条，密密麻麻！像从地狱冻层里开掘出的惨白蠕虫森林！在昏暗月光下疯狂扭动！
它们没有攻击近在咫尺的朵兰和阿帕！所有扭动的头颅，都齐刷刷地对准了同一个方向——洼口！
那里还有一个人！
是阿木！
不知何时，这个惊魂未定的小子竟然也跟了出来！他大概是担心朵兰她们，或是被惊醒后懵懂追出，此刻正僵在洼口，脸上血色全无，眼球暴凸，仿佛被眼前这从冻土里钻出的、翻腾扭动的白色“森林”抽走了魂魄！那根挂着他护身符的麻绳坠子，此刻正随着他身体的剧烈颤抖，在冰寒空气中毫无遮蔽地摆动！
所有冰蛭似乎受到了无形而剧烈的刺激！密集如林的惨白躯干骤然弓紧！下一刻！数十条乃至更多的冰尸蛭如同离弦的白色毒箭！裹挟着冰碴冻土！尖啸着首扑洼口的阿木！撕裂空气的尖啸汇成一股令人牙酸的音潮！
“低头！”陆渐的吼声比蛭群更快！人己从雪棱后暴起！
与此同时，另一道高大身影以更快的速度撞开风雪，从洼地另一侧扑出！张猛！他竟也跟了过来！人未至，猎弓早己拉满！离弦的铁箭带着撕裂寒风的厉啸！精准无比地射中冲在最前那条冰蛭的复眼后部软处！铁箭贯穿！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那冰蛭钉得向上扬起，拦住了后续数条的前路！
噗！腥臭的蓝液喷溅！但更多的冰蛭绕过障碍，如白色洪流涌向阿木！
陆渐速度己至极限！他不是跑向阿木！而是向着朵兰和阿帕倒地的方向疾冲！目标——那坍塌雪堆暴露出的黝黑冻土层！就在他离那片地面还有三步距离时，身体猛地贴地前蹿！
双手握刀！右臂肌肉贲张！裹着劲风卷起的冰屑雪粒！冰冷的刀光狠狠扎向那片的、还在不断有蛭虫钻出的冻土层！
刀尖贯入冻土的闷响被冰蛭的尖啸淹没！
但下一刻，一种深沉的、仿佛某种巨大生物神经被刺穿的、源自地底深处的尖锐痛楚嘶鸣！如同无形的爆炸波！猛地从陆渐刀尖钉入的点炸开！席卷整个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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