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一趟。”其格勒的声音不高，他没有给陆渐选择，说完便转身退出门外。
陆渐放下手中根本没动过的碗。碗边还带着刚舀出来的余温。他没看任何人，起身，紧跟在那个厚重的熊皮背影之后踏出毡包。
其格勒没有走向他那座最大的毡包，反而步履沉健地绕过部落中央熄灭的篝火余烬堆，拐向西北角。那片区域毡包稀疏，几乎挨着冰冷的、布满枯黑冰挂的柳木围栏。
陆渐安静地跟在后面一步之遥，没有发问，他能感觉到背后莫格、朵兰他们的目光穿透门帘，粘在脊背上。部落里偶尔有狗低吠，又迅速被死寂吞没。
其格勒在一座偏僻低矮的毡包前停下。这毡包更显破旧，顶毡下缘被风扯开几处小口子，草屑都冻在外面。门帘紧闭。其格勒首接抬手掀开厚重的帘子。
里面没有炉火，只有一盏牛油小灯搁在角落矮柜上，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灯油显然很久没添了，火苗微弱地跳动，映照出毡壁上悬挂的密密麻麻的皮口袋、草捆、晒干的根须和几串风干的动物细骨，地上散乱堆着皮卷和劈开的柴火。一个身影缩在离灯最远的角落一张厚实的狼皮褥子里，只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
是阿木。
他似乎被骤然闯进的动静吓到了，猛地缩进皮褥子深处。但当看清是其格勒时，那份惊惧似乎被另一种更深的、近乎虚弱的恐惧代替，眼神闪烁不定。
其格勒在门内站定，庞大的身形几乎填满了小小的门洞。他没有看阿木，而是对陆渐偏了偏头：“你问他。”
陆渐上前一步，走到狼皮褥子前几尺外停下。牛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暗分界，他蹲下身，目光平视着褥子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阿木，”陆渐的声音沉稳，没有刻意放软，也毫不避忌地首视着他，“在冰裂谷。灰雾缠住巴图时，他穿了什么颜色的袍子？手里拿着什么？”
角落里的阿木猛地抽搐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牙齿开始发出细微的磕碰声。他像受惊的动物般把自己更深地埋进皮褥，只露出一双眼睛，疯狂地左右乱瞟，不敢看陆渐，也不敢看其格勒如山的身影。
“袍……袍子是…”他声音抖得厉害，嘴唇干裂，“深…深褐色…狼皮镶毛边…”
“手里呢？”陆渐追问，语速平稳无波，“挥刀了？刀鞘在腰上？”
“刀……挥……挥了！”阿木喉头滚动，发出呜咽般的气声，“灰雾…粘……刀砍过去像…陷进糨糊……”他身体在狼皮下剧烈地颤动起来，“腰上……挂着…挂着长套索……盘起来的……”
陆渐没有安抚他的惊惧，继续清晰地问：“他喊了什么没有？对你说什么了？”
“跑……喊了…‘阿木快跑’……”阿木的声音骤然带上哭腔，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就在…就在他被扯进冰壁前…冰…冰裂开的时候……他在里面……回头……”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毯子里的哭声沉闷压抑。陆渐站起身。其格勒就站在他身侧，似乎对那哭声充耳不闻。
“看到了么？”其格勒终于开口，“巴图……死前只想着让这孩子跑。”他浑浊的眼珠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沉重而疲惫的东西，“他没别的托付，没有线索。只有一声‘快跑’，保下一个吓破胆的雏鸟。”
他不再看缩成一团的阿木，布满老茧的大手撩开了厚重门帘：“走。”一个字，斩钉截铁。
寒风再次灌入。陆渐最后扫了一眼角落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无助。
清冷的月光泼在雪地上，比刚才更亮了，莽古部如同一个沉静的梦境。
“巴图带阿木去裂谷，不是找死的。”其格勒的声音在凛冽的夜风里格外清晰，“是部里冬储的盐快见底了。他想去老盐崖背阴处试试运气。以前刮大风，崖壁缝里能抠点霜盐粒子。”他步伐稳而沉，“老盐崖，靠裂谷最近。”
陆渐跟在他身后半步。月光在雪地上拉长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在寂静的部落边缘无声移动。
其格勒在一处堆着破旧雪橇和碎皮头的角落停下。这里避风。他伸手，从厚实的熊皮袄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陆渐给他的那个深色皮袋。
他的手指在袋子上缓慢地搓捻着，像抚过陈年的疤痕：“这袋子……巴图也有一个一样的。”月光下，他深壑纵横的脸上表情模糊不清，“前年打冬围，在狼嘴岩撞上一窝饿疯了的雪狼崽子，活撕了我儿子乌恩。巴图拼死拖着我儿子半截身子抢出来，塞进裹尸的皮袋……他手上也留了这么个袋子。”
其格勒的手指猛地收紧，将那皮袋死死攥在手心：“那个裹尸袋上……全是碎肉骨头渣子和……印子。”他缓缓摊开手掌，把攥得皱巴巴的皮袋推到陆渐面前，“巴图他爹……我兄弟……临终前就剩这个念想。巴图没护住族弟，连他爹留给他的袋子……都沾了血污。这事……他扛了两年，没在人前掉过一滴泪。”
月光冰冷，照着其格勒伸出的手掌，那深色皮袋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陆渐伸出手。他的指尖碰到了袋子冰冷的皮革表面，轻轻取回了那薄薄一张皮的负担。
其格勒没再说一个字，转身，一步踏出那背风的角落，魁梧的身影很快没入部落稀疏光影交织的昏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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