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兰的毡包紧靠着牲口围栏边角。一掀帘子，混杂着干草、冻羊毛、劣酒和久不通风的膻腥气味扑面撞来。炉火熄着，只有毡壁底下缝里漏进点雪光。莫格从腰后皮囊摸出块油石，啪啪敲了几记，点亮一只脏污的牛油小灯搁在进门矮几上。
光亮晃出个极小空间。靠壁堆着裹扎好的皮卷毛毡和几大捆冻硬的干草。一个驼背的老头蹲在炉子边黑灰里鼓捣着碎木炭片。
“都瞎了吗？”莫格没好气地吼，“来客了！弄点吃的烧点热乎气！”
驼背老头没抬头，只咕噜一声继续敲打火石。另一个半大孩子抱着捆干草从角落站垫后面钻出来，眼睛怯怯地看着。
朵兰的声音从布帘后面传来，带着点刚睡醒的绵：“嚷什么……”布帘掀开，露出半张脸。微光下能看到高颧骨下一双清亮沉静的眼睛。她裹着件洗薄的兔皮袄，没戴帽子，漆黑粗硬的辫子落在肩上。
“几个驿差，借你地头凑一宿。”莫格对她说。
朵兰目光扫过几人，定在老赵一瘸一拐的腿上。那腿拖得厉害，皮袄边都磨破了口子。
“阿帕，”朵兰对着那驼背努了努嘴，“给老汉看看腿。”她自己走到炉子边，捡起块粗柴架在炭火上，舀了把碎冰雪撒上去压烟。“吃的……锅里还有点早上剩下的肉羹冻子。”她说得很平淡。
老赵立刻堆笑摆手：“使不得！老汉有吃的！”他忙去解包袱。朵兰没再让，只说：“有就热热。水我弄。”转身从炉旁挂着的一排空皮囊里挑了只最厚实的出去装雪。
陆渐在靠门口铺的冻羊皮上坐下。张猛高大的身子在这包内得蜷着，只好抱膝蹲在离炉子远点的角落草捆上。他解下猎弓放在膝头，手指下意识地弓胎被油浸过的硬木纹路。
朵兰提着一皮囊雪回来，在炉上架上洗得发亮的厚陶壶。雪在壶里窸窣轻响。她动作麻利，切了几块硬奶酪放在炉边热砖上慢慢烘。驼背老头推过一个粗糙的木墩子示意老赵。老赵千恩万谢地坐下，把皮袄卷到膝盖上，露出被磨破的胫骨附近一片冻紫发亮、皮肉外翻的烂伤。
驼背老头默默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瓶，倒了些黑黏的膏子在手心，也不说话，就那么糊在伤处开始揉搓。老赵疼得龇牙咧嘴首吸气。
“莫格兄弟，”陆渐开口，声音低沉，“族长刚才说冰裂谷的灰雾……以前只听过影子？没人见过？”他目光落在那盏油灯晃动的光晕边缘。
莫格蹲到另一边，皱着眉：“提那邪乎事干啥？巴图……命背。”他掏出个烟荷包，捻碎点烟丝塞进小铜烟斗锅子里，凑到炉炭上点火。烟气起来，冲淡了点酸膻味。
“影子……也不是没影儿的事。”他深吸一口，烟雾从鼻孔喷出来，声音裹在里面，“小二十年前了。北坡那边的夏牧场，半夜闹过一次。说是一个守夜的小子哭天喊地跑回来，说灰雾飘过来卷走了两匹马……还有人听到马在雾里撕着声儿叫。可等天亮了去看，连根马毛都没剩下。”他弹了弹烟斗灰，“没死人，也就都当那小子冻傻了说胡话。传了一阵儿，没人再信。”他顿了顿，抬起眼皮瞥了陆渐一眼，“不像你们，看见冰壁吞活人。”
“当时有人身上带着……老支哈萨满那样的护身符么？”陆渐问得很随意，像顺口一提。
莫格拿烟斗的手顿了一下，脸上显出点古怪的迷惘。“老支哈……护身符？谁信那个……”他像是要否定什么，又有点犹豫，最终只含混地摇摇头，“后来几年雪薄，牧场的草好，没再提。”
陶壶里的雪水开始呜呜响。朵兰安静地坐在炉旁垫着块羊皮的小木桩上，用一把骨质小刀削着烘软的奶酪。奶酪的微香在烟气和药膏味里透出来。张猛蜷缩在草堆边，沉默着，眼睛低垂。
“冰裂谷那头……”陆渐的声音在暖些的空气里显得更沉，“靠近狼喉口的东边……地势还好？”他语气平缓，像在讨论牧场走向。
“狼喉口？”莫格眉头猛地一拧，声音陡然绷紧，“提那鬼地方干啥？！”烟斗锅子里的火似乎都跟着一暗。
陆渐迎上他骤起警惕甚至带着一丝慌乱的目光，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刚才听老赵聊天提了一嘴，说是狼喉口那边……路窄？”像无意间的闲聊。
没等莫格回答，朵兰削奶酪的刀尖“嗒”的一声在木桩上顿住。她没抬头，只轻声插话：“狼喉口的路封了两年了。”她把一块削好的奶酪递给驼背老头，又拿起木勺搅着快开的雪水。“春天流冰冲垮了南坡口子，断崖成了水潭子。冰塌下来堆成坎，车马过不去，牲口也站不住。”
莫格像是得了援兵，喉结滚动了一下，干咳着：“可不是！都塌了！没路！早过不去了！”
陆渐若有所思地点头。陶壶盖噗噗跳动起来。朵兰用木勺舀出几块热砖上软化的奶渣子，加了点滚水在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搅成糊糊，端到老赵面前：“先垫垫。腿沾了冷水，寒着就坏了。”她这话像是说给老赵听，又像说给所有人听。
老赵受宠若惊地接过碗。陆渐不再追问什么。炉火边暖意艰难地盘旋着。张猛慢慢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光线和盘旋的烟气，落在朵兰重新专注搅拌汤羹的脊背轮廓上。那身影在暖光里显得格外沉静坚韧。
“吃吧。”朵兰自己也盛了小半碗糊糊，坐在木桩上小口抿着。毡包里只剩下木勺刮碗、火舌舔柴、药膏渗进皮肉和偶尔老赵嘶嘶吸气的细微声响。
毡帘掀开！冰冷的风雪抽进来，卷得火星乱迸！所有人都一激灵！
其格勒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肩头和熊皮帽上落满了雪，像披着一层冰甲。
他的目光没理会别人，首首钉在坐在门边羊皮褥上的陆渐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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