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北坡上的十三驿，”陆渐的声音不高，“两天前黄昏到的，本该换马歇脚，吃点热食。”
他眼神微微下移，落在炉火上跃动的红芯，又像是在整理思绪。
“哨楼上插着三角旗，杆身绑了新布条，看着挺新。但院里和门口的马槽都空了。驿站门大开着，我们进去看了，堂屋里冷得像冰窖，炉膛里只剩下一堆冷透的白灰。”
莫格喉结滚动了一下。站在其格勒身后的老者，枯槁的眼皮几不可查地抬起一条缝。多图虽然被莫格拽着胳膊，但眼神里的愤怒退去些，变成了沉重的困惑。
值夜伙计的铺盖卷叠得整整齐齐，但没人。厨房案板上放着一盆和了一半的荞麦面，旁边散着没摘完的山葱。
他顿了顿，吸了口气。
“马厩里拴马桩全空着，草料棚里倒是堆得大半满。”陆渐的目光扫过其格勒的脸，又落回炉火，“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没有翻倒的桌椅。好像所有人……”他寻找着合适的词，“……就在干活的当口，突然丢开手头的事，一齐消失了。”
他停住。
其格勒把手里的肉干和刀都放到膝头的粗布上，双手拢在膝盖上，抬头首视陆渐。
“没了？”其格勒问。
陆渐摇头，从怀里掏出那个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深色皮袋：“就剩这个，在堂屋角落里捡的，被几片踩烂的干叶子盖着。”
其格勒伸出粗糙的手接了过去。他捏着皮袋，拇指在那粗粝的皮革表面反复了几下，像是在感觉它的质地。他没有打开，只是低头看着，深壑般的皱纹纹丝不动。过了片刻，他抬起眼皮，目光沉沉地再次压向陆渐：
“就这个？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陆渐迎着他的目光，没避让：“没有。驿站的记档本不见了，值钱的小件也没有，锅灶倒是都在。就像搬家，可连铺盖都没动。只有马，全没了。”
其格勒把皮袋在手里掂了两下，很轻，然后递给了身后的老者。老者接过去，干枯的手指立刻捏住袋口的系绳，利索地解开，两指探进去摸索了片刻，掏出一张颜色发黄、边缘蜷曲的小块皮子。
他将皮片凑到炉火微弱的红光下，眼皮几乎完全闭合，眼缝里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着。他看了很久，手指在皮片的纹路上缓慢移动。终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微的、仿佛从缝隙里挤出来的“唔”声，朝其格勒极缓地点了下头，又把皮片小心地塞回皮袋，系紧，默默递还给其格勒。
其格勒没再看袋子，顺手将它揣进了自己熊皮袄的内襟里。
“你看见灰雾了？”其格勒问。
“没有。”陆渐答得干脆，但眉头微微锁起，“靠近冰裂谷时，能看到远处谷口有薄纱样的东西贴着地飘，像蒸汽。阿木指着那方向，发抖，说是雾起的地方。我没亲眼见着缠人、吞人的灰雾。我们在谷口雪地里发现了这个……”
他掏出了那截麻绳断茬和一小块深色的、带毛的狼皮碎料，都凝固在冰晶里。
“阿木认出是巴图挂刀柄的绳头和袍子边襟。断口看着像……生生扯断、扯破的。”陆渐顿了顿，继续说，“人陷进雪坑挣扎也会扯断东西，但那地方，雪层冻得很实，只那一个坑是虚的，往下看黑得很深。”
其格勒的目光扫过那两件东西，没有任何表示。他身后的老者却像是被炉火熏着了，干咳了两声，声音嘶哑。
帐帘微微鼓动了一下，一股寒气悄悄钻进来。老赵往门边蹭了半步，缩起脖子。张猛抱着手臂，靴子在毡垫上碾了碾，活动被热气蒸得有些发麻的脚趾。
“你走这一路，”其格勒终于再次开口，声调没有起伏，“除了十三驿空了，冰裂谷口的东西和阿木，”他用刀尖指了一下陆渐拿证物的手，“还有别的‘不对’吗？”
陆渐沉默了几息。他想起了深林里那个孤零零的冻尸，穿着驿卒的号衣，死在远离驿道的山林深处。还有……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莫格按在刀柄上的手。
“过老鸦峡，碰见一支乌格部的牧民车队往南迁。领头的老人说路上不太平，北边几个小部落草场丢了不少羊，死的有些样子怪，不像是狼掏的。他们怕得很，提前走了。”陆渐说得平缓，像陈述一件寻常事，但字句清晰，“再就是……林子里撞上一头被啃光的鹿架子，脖子被咬折了，骨头渣子露在外面，看着不像……不像常在山里的东西干的。”
他没有提及那具冻尸。那尸体藏在远离主路的地方，他不确定是否该在此时此地引入更多的疑问。
炉火“噼啪”轻响了一下，爆开一点火星。其格勒拿着刀的手顿了顿，然后慢条斯理地将硬肉干上最后一点能刮下来的肉屑刮掉，扔进锅里。他放下刀，双手互相搓了搓掌心的老茧和可能沾上的油脂。
“一路过来，冰裂谷那块是绕不过的尖角，”其格勒声音沉下去，“灰雾……以前有人说过影子，没人当真。”他拿起旁边一根长勺，伸进锅里缓缓搅动起来，滚热的肉汤旋转，香气更浓地弥漫开。“十三驿空得古怪。这事，我会派人查。”
他搅汤的动作均匀而有力。
“你们今晚歇在朵兰那里。”其格勒抬眼，目光扫过陆渐三人，最后落在暗处的老赵身上，“老头有药，让他看看你的腿。”这句话是对老赵说的，没什么温度，但意思清楚。他接着看向莫格：“莫格，带他们过去。给客人弄点吃的。”又转向张猛，“你个子太大，朵兰的包可能矮了点，凑合一晚。”
话语平稳，像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却不容置疑地封住了所有可能的追问。
莫格应了一声，走到陆渐他们这边示意。其格勒己经低下头，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汤，仿佛刚才那些骇人之事从未提起。
陆渐收回还捧着绳茬和狼皮碎块的手，将裹着冰晶的证物重新揣回怀里。他向那团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厚重的背影微微颔首，没再说多余的话，转身跟着莫格走向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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