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路汉子叫莫格，刀柄攥得死紧。空气里有股浓重的烟火气，混合着冻干的马粪和油脂腻味。陆渐目光扫过几座毡包门楣，一些风干的兽骨悬在那里，刻着简单的符号，裹着厚霜。
最大的毡包在半塌的土墙和几根粗木桩后面。门帘挂着厚重磨光的兽皮，沾满黑亮油污，边缘缀着几个褪色的小铜铃，纹丝不动，无声。毡包一侧紧挨着一个小些的棚子，里面堆着些劈开的冻硬柴火和熏得发黑的皮具。
莫格在毡包外用莽古语粗声喊了句。门帘一挑。一个裹着厚毛皮帽的老人挡在门内，瘦小，浑浊的眼珠扫过众人，落在阿木脸上，很慢地掀了掀眼皮，让开了身子。
里面很暗，也热。中央凹下的泥炉火烧得正旺，通红的光映亮一片。泥炉上架着口熏黑的铁锅，正冒热气。烟气混着水汽贴着低矮的顶毡盘旋，最终从顶毡留的一个小口散出去。光线从小口透下几束微尘浮动的光柱。
一个人背对着门，坐在泥炉边一张矮木墩子上，正低头用一柄小刀削着块硬得发白的肉干。腰背很宽厚，裹在件磨得油光的黑熊皮袄里，领口和袖口镶着深棕色的不知名兽毛。听到动静，那宽阔的脊背动也没动，只手里的刀停了削刮的动作，悬在肉干上方。
“族长，阿木带回来了。”莫格的声音在这窒热的空气里闷着响。旁边还站着两三个莽古汉子，手都按在腰刀柄上。
阿木一进来就抖得更厉害，几乎要靠张猛撑着才能站稳，眼睛死死盯着泥炉里跳跃的火苗，不敢看那背影。
背对他们的人，终于有了动作。他把刀随手搁在膝头沾满油污的粗布上，然后撑着膝盖，动作有些缓慢地从矮墩子上站了起来，转过了身。
其格勒族长方脸盘。花白的胡子。嘴唇线条很硬。眼睛不算大，眼白混浊微黄，他的目光先扫过莫格等人，然后落在老赵身上，短暂地停了一下，最后停在阿木脸上，又挪开，最后定在陆渐身上。
那目光不锐利，但有重量。
陆渐迎着他的视线，抱了抱拳：“边驿陆渐，送贵部阿木回来。路上有事耽搁。”
“巴图呢？”其格勒开口，声音低哑
阿木身体一晃，嘴唇翕动，只发出一点急促的气音。他脸上血色全褪，眼睛瞪得极大，像又被拉回那个冰窟里。张猛臂膀使了力，才架住他下滑的身体。
陆渐向前半步，挡住了那沉甸甸的视线投在阿木身上的压力。“冰裂谷。他没能出来。”声音清晰沉稳。
“砰！”莫格身后一个年轻莽古汉子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粗粝的呼吸喷出白汽。其格勒身后站着的老者眼皮又垂了下去。
其格勒脸上纹路似乎更深了些。他没看那砸桩子的汉子，也没追问巴图怎么没的。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只看着陆渐：“冰裂谷？”
陆渐从怀里掏出那枚在驿站废墟发现的莽古皮袋，深色皮子，边缘磨损得厉害。“在冰裂谷外驿站找到的。驿站空了，只有这个。里面，”他顿了一瞬，“只有一张画着冰裂谷的皮卷碎片。”
他把皮袋递过去。
其格勒没接。他身后的老者上前一步，接过皮袋，枯瘦的手指翻查了一下，又凑到鼻尖嗅了嗅，对着其格勒低声说了句短促的莽古语。其格勒眼神略沉，点了点头，老者才把皮袋递回给陆渐。
“阿木带回来的。”陆渐收起皮袋，转向浑身筛糠的阿木，“让他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木身上。张猛在他臂肘处捏了一把。阿木被那点力捏得清醒了一瞬，身体猛地一抖，像是从噩梦里被强行拉出。
“雾……”阿木喉咙干得像在撕扯麻布，“灰雾……冰裂谷……灰雾……”他牙齿得得响，目光空茫地望向顶毡那个透光的小孔，仿佛又看到了那吞噬一切的灰白，“巴图大哥……被缠……缠住了……雾里有东西……拉他……拉进冰壁里去了……冰……冰合拢了……”
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破碎，断断续续描述着他目睹的恐怖景象——灰雾如何缠上巴图，像活物，刀砍不动，冰壁如何裂开黑洞把人吸进去又瞬间冻合。讲到最后，他下去，只剩喉咙里滚动的恐惧呜咽。
“灰雾？冰壁吃人？”砸木桩的年轻汉子怒极反笑，带着一种疯狂的难以置信，一步冲到阿木面前，眼睛赤红：“你亲眼看着巴图大哥被吃了？那你呢？！你这软蛋怎么爬出来了？！”
“多图，站回去！”莫格低喝。
多图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烂泥般瘫着的阿木，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一首沉默的其格勒终于动了。他几步走到阿木面前，蹲了下去。巨大的阴影笼罩住阿木。他没有理会近乎失控的多图，只伸出粗糙得像树皮的手，一把抓住阿木胸前狼皮袍的领口，向旁边用力一扯。袍子前襟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贴身挂着的那个小皮口袋。
其格勒的指尖碰到那个褪色的麻绳结，动作顿住。
毡包瞬间陷入了更深、更紧绷的寂静。只有多图粗重的喘息和阿木压抑的啜泣。
其格勒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小皮袋上，深壑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片刻之后，他缓缓松开手，任阿木的衣襟滑落，将那不起眼的护身符重新遮盖住。他撑着膝盖慢慢首起腰，看向阿木的目光多了一分极复杂难辨的东西。
他没有追问护身符的由来，也没有再问任何关于灰雾或巴图的事。
“带阿木去他阿娘的包。”其格勒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低沉的沙哑，是对着莫格说的，“去丹巴额吉那里弄点热汤给他喝，让他睡。”
莫格愣了愣，多图还想说什么，被莫格一把拉住胳膊。两个莽古汉子过来，把浑浑噩噩的阿木架了起来，朝毡包外拖去。门帘一开一合，冷风短暂灌入又消失。
毡包里只剩下其格勒、那个枯瘦的老者、莫格，以及陆渐三人。热气和压抑凝成了沉重的团块。老赵抱着手臂，在门帘边的暗影里缩了缩。
其格勒踱回泥炉边的矮木墩，重新坐下，拿起那柄小刀和没削完的肉干。刀刃刮擦硬肉的轻微嘶嘶声，成了包内唯一的声响。他削了几条肉丝下来，丢进嘶嘶冒热气的铁锅里。水汽混合着肉香又浓郁了些。
然后，他抬头，再次落在陆渐脸上，带着一种审视过后的沉静。
“远道的驿差，”其格勒看着锅中滚起的细微水花，“说说那个驿站，怎么个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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