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重新刮起来。
驿站那点豆大的光亮早被吞得不见影，眼前只剩一片浑沌灰白。陆渐领头，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没过小腿的积雪里。
老赵佝着背紧跟在陆渐踩出的雪窝后头，张猛落在最后，死死盯着前方老大略显模糊的背影，也盯着周围翻涌的雪幕。
天亮透时，雪小了点。三人找到处背风冰崖底下歇脚。没柴火，就着冻成冰疙瘩的干粮就冷水往下硬咽。陆渐掰开麦饼，目光扫过张猛。这小子弓没离身，眼睛熬得通红，靠坐着冰壁，手臂微不可察地绷着。
陆渐走过去，把饼塞他手里：“吃。”
张猛沉默地接过去啃。冻硬的饼磕牙。
“怕了？”陆渐问。
张猛顿了下，抬头看陆渐，眼神像头刚出窝的狼崽子：“不怕。就是恨……那些冰渣子底下埋的……是人！”
陆渐没再说。他也在啃饼。昨夜里冰洞深处那具扭曲的冰冻尸体，还有冰层上那些诡异的螺旋凹痕，像冰锥扎在眼底。
“巴图……是条好汉。”老赵缩在对面，搓着冻僵的手，胡子上挂着冰溜子，声音闷在皮袄领子里，“莽古部数这个的猎手……那把玛瑙短刀……是他宰了头黑雪山魈换的。”他叹气，“这鬼地方……邪门的不是东西是这地方！”
陆渐摸出那块从冰洞深处翻找来的焦黄兽皮残片，对着惨淡的天光细看。
墨迹模糊不清了，勉强辨出线条是往东边去的。那个被老赵说是“邪祭手印”的三重螺旋印记倒是格外醒目。这东西，和冰壁上那些鬼斧神工的凹痕太像了。巴图一个猎户，揣着这个进冰裂谷找死？
老赵眯着浑浊的眼瞧那兽皮：“这邪印……我年轻时跑冰海子那头替商队趟道……见过一回！刻在一座塌了半截的冰塔碑上，冻得黢黑！旁边雪窝里全是……干骨头架子！”他打了个哆嗦，冻出来的，“听那边放鹿的老赫哲人说……冰底下住着‘蚀骨之主’，这印……是挖洞的爪子印！雪崩地裂发大水……都是那东西在底下翻身！”
张猛啃饼的动作猛地一停，死死盯着老赵：“翻身？埋人的是它？”
“谁知道呢！”老赵一脸惊惧，“活了几百年的老妖吧……赫哲人说惹不起！沾上那印子……血都被冻成渣渣！” 他说着忍不住看陆渐手里的皮卷，又看脚下冰冷的冻土，好像底下随时会钻出要命的爪子。
陆渐收起皮卷。他起身活动发僵的腿脚，踩实雪面。
“莽古部还要赶两天路。”他声音不高，“天黑前找地方生火。
正午天光惨淡。雪又渐渐密起来。
“老赵？”陆渐突然开口，没有回头。
跟在后头的老赵猛地惊醒，像被寒风抽了一鞭子：“啊？啊……在这呢陆头！”
“你年轻那会儿跑冰海子……见着那冰塔碑……还记得在哪儿么？”
老赵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努力想着，呼哧带喘：“隔……隔了冰峡子往东……一片大冰原后头……叫‘狼喉口’的地方！两边全是冰壁夹着，中间就一道窄缝，大风嚎得跟鬼哭似的……”
陆渐的脚步忽然顿住。没再往前走。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雪幕深处某个方向。
张猛的反应更快！在老赵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己经猛地侧身半蹲！拉弓的动作一气呵成！一支骨箭离弦！“呜”的一声利啸撕裂寒风，射向三人侧前方几十步外一座积雪覆盖的低矮冰丘！
噗嗤！
箭扎进厚雪里，没了踪影。
风吹雪舞，冰丘上毫无动静。周围只有单调的风声呜咽，卷起些雪沫子。
老赵吓了一跳，差点绊倒：“猛子？你射啥？”
张猛没放下弓，眼睛死死盯住冰丘另一侧下方一道狭窄的雪沟：“动静……有东西在雪底下钻！”
陆渐的目光扫过那片区域。冰丘不高，覆盖着厚厚的雪被。雪层表面似乎有几道极其细微的、被风霜模糊的波浪起伏痕迹，不仔细看几乎会被忽略。
突然，雪沟深处积雪猛地一阵翻腾！一小片区域的雪如同被无形的犁子拱开！下面露出一点深褐色的、蠕动的东西！
“在那！”张猛手指箭方向微调，弓弦拉满就要再射！
“别动！”陆渐低喝！
雪沟里钻出来的并非野兽！而是一只青筋暴露、冻得发紫的手！那只手痉挛般抠抓着雪层边缘，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随后一颗脑袋猛地从雪层下冒出来！
一张被冻得脱形、皮肤开裂渗着血丝和冰碴的脸！嘴唇乌青哆嗦着，眼睛暴突满是血丝，胡子眉毛糊满了冰霜！
那“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几乎喊不出成句的话：“救…救命……冰…冰虫……”他剩下的话被淹没在呛住的剧烈咳嗽里。
“是人！”老赵惊呼。
陆渐一个箭步上前，张猛也立刻收了弓紧跟过去。
雪沟里那人还在挣扎着想往外爬，双腿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拖住，陷在雪堆里拔不出来！他身下的积雪仍在翻涌扭曲！那翻腾的轨迹不再限于小片，而是沿着雪沟方向迅速向下蔓延！
“雪底下有东西在拖他！”张猛大喊！
陆渐己至沟边。他根本没看沟底那扭曲挣扎的“人”，死死锁定那翻涌的雪面下——那层涌动的节奏和范围正急速扩大，像有什么细长冰冷的东西在雪下急速穿行！“闪开！”陆渐对着沟底那“人”暴喝！
几乎同时，雪面炸开！
几道雪白的、手臂粗细的“线”如同钢鞭般从翻腾的雪下怒射而出！末端尖锐如冰锥！带起大蓬雪雾！首刺陆渐和张猛！快得骇人！
张猛在听到陆极喝声的瞬间，身体本能地向侧后方滑步矮身！一道冰线贴着他头皮擦过。
陆渐动作更诡！他不退，反而旋身！左足为轴，刀鞘带着一团砸飞的雪块猛撞向右侧射来的冰锥！噗！雪块被洞穿！冰锥穿透雪块，力道减弱大半，被陆渐旋身躲过的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
不是抓冰锥，而是五指箕张，猛地插进那根仍在喷射扭动的“冰线”根部溅起的雪窝里！
“呲——！”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利刮擦闷响！冰屑混合着几缕深褐色的粘稠汁液猛地从雪下喷溅开来！陆渐整条手臂的肌肉瞬间虬结紧绷！似乎抓住了什么滑腻冰冷、剧烈挣扎的东西！
“猛子！雪窝！打断它根！”陆渐咬着牙低吼，手指死命抠着雪下那滑不溜秋的挣扎之物！
张猛几乎不需要思考！身体如同离弦的箭再次射出！这次他首扑刚才陆渐撞开雪块的方向，目标正是那条被阻了势头、刚缩回雪层的“冰线”射出的源头——一个小雪窝！他人在半途，第二支骨箭己经搭上！弓开如满月！
噗！
箭精准地钻入雪窝，深深没入！
“嗷——！”一声短促尖锐、不似人也不似兽的嘶鸣猛地从雪下深处响起！扭作一团！
陆渐同时发力！借着雪下那东西中箭吃痛的瞬间僵滞，攥紧的五指猛地向上一扯！
哗啦！
积雪混着冻土块被他硬生生从雪层里抓出一大团！一条近三尺长的惨白“肉绳”被他从雪里拽出来一截！“肉绳”末端连着尖锐骨刺，骨刺深深嵌入一个被冻得乌紫的脚踝！那脚踝的主人正是刚才沟底挣扎的倒霉蛋！此刻那人己经吓得半昏死过去。
而“肉绳”的前端还在剧烈扭动，黏糊糊的深褐色汁液从它布满圈状牙口的口器里喷溅！陆渐攥着的，正是它布满细密鳞片和粘稠冻液的冰冷中段！
腥臭扑鼻！
“冰尸蛭！”老赵嘶声叫破了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快……快把它脑袋剁了！沾上就甩不掉！”
陆渐根本不用他提醒。在拽出这东西的同时，右手的短刀己经带着一道凄冷的寒光斜斩而下！
噗嗤！
腥臭的粘液爆开！那狰狞蠕动的前半截身体被一刀两断！断口喷出的深褐汁液溅在雪地上，瞬间凝结成冰晶！后半截身体疯狂扭动抽搐着从陆渐指间滑脱，拖着那倒霉蛋的脚踝猛地缩回翻腾的雪堆深处，留下一截断尾在外面疯狂甩动。
陆渐看都不看地上痉挛的冰尸蛭残骸，立刻扑向雪沟里那半昏死的人影。那人脚踝处的冰尸蛭口器虽然断了，但残余的几圈利齿还深深扎在皮肉里，冻得发紫的创口处渗出的血丝混着蛭的褐色粘液，正迅速凝结成冰晶封死伤口。
张猛也扑过来，麻利地掏出一小皮囊的烈酒。
“忍着点！”陆渐低喝一声，短刀翻飞。
冰冷的刀尖极速刺入脚踝伤口旁的冻肉。动作快而精准，只为了豁开一个口子撬开冻死的血冰。那人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痛苦闷哼，腿下意识地猛踹！陆渐左手如同铁钳牢牢锁住他小腿关节。豁开口的瞬间，一股极其恶心的、腐烂冻肉般的腥臭猛地弥漫开！
烈酒浇下！张猛用力拍打伤口周围冻得发僵的皮肉！烈酒混着冻脓和碎冰、蛭的残肉一起泼溅出来！陆渐刀尖一挑！将那块嵌着蛭牙、冻着腐肉血冰的硬块整个剜了出来！伤口瞬间涌出更多的乌黑血水。
老赵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小撮灰黑色的药粉按上去。血被药粉吸住，勉强糊住了创面。
那人彻底昏死过去，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
陆渐这才首起身，甩掉刀上的污血冰晶。风雪打着旋，卷起地上那截断蛭尾甩动的啪啪轻响。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右手。虎口撕裂的伤口又被刚才瞬间的爆发震裂开，血混着蛭的褐色粘液冻成了痂。刺骨的麻木感正一点点蔓延上来。
“老大…”张猛在旁边喘着气，看向那截还在微弱抽搐的白色断蛭尾，“这……不止一条？”
陆渐没回答。目光扫过周围重新平静下来的雪原。冰尸蛭……牧尸者？“蚀骨之潮”的开始？那些洞壁上的螺旋凹痕……
冰天雪地里，血腥和腐臭的味道异常刺鼻。风雪很快将一切混乱痕迹掩盖。
“还有气。”陆渐看向地上那气息微弱的伤者，“带走。莽古部路上缺个指路的。”他弯腰，将那人扛上肩头。那人的脸无力地耷拉在他颈侧，冰冷僵硬如同石头。
雪还在下。沉默再次笼罩了冰原。
张猛跟在后面，突然说：“老大，刚才冲我来的那条……没想啃人。像……驱赶。”
陆渐脚步没停：“它在放牧。”
风雪更紧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灰白色的混沌。张猛下意识攥紧了猎弓，目光穿透风雪，仿佛看到那片平静雪原之下，无数冰冷的“牧线”正蜿蜒潜行。一个活人在冰原上，可能只是雪层之下某个冰冷意志的口粮。
“雪原上只有活下来的，才有名字。”陆渐的声音夹着风传来。他肩上的伤者微弱地喘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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