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小了，但寒气更重。冰壁破开的大洞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幽幽地张着。里面除了翻涌的、冰碴味儿混杂着冰蛛刺鼻体液的蓝雾，什么也看不清。
陆渐拄着刀，虎口裂开的血早己凝固。他甩了甩发麻的右臂，没管地上的断爪，目光钉在黑洞深处。张猛喘着粗气，箭袋里的箭矢随着他胸腔起伏轻轻碰撞。老赵抹了把溅在脸上的冰冷液体，浑浊的眼底全是后怕，但握着豁口斧子的手青筋暴起，没松。
洞里，冰蛛痛苦的嘶鸣与肢爪刮擦冰面的尖啸搅成一片混沌，渐渐低沉下去，像是在被浓重的黑暗一点点吞噬。
“猛子，”陆渐开口，“左前，三指，斜上。”
张猛一愣，疤脸肌肉抽动。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喊“好嘞老大”，只是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肺部火辣辣的疼压住手指的僵硬。弓弦绷紧，发出细微的呻吟。箭头微抬，指关节用力到发白，那抹骨白的箭尖在晦暗的光线里稳定下来，对准陆渐所说的方位——那片浓稠黑雾里刚才冰蛛嘶鸣声最沉闷的一处。
“老赵，左后，打腿桩子。”陆渐头也不回。
老赵闷哼一声。他矮身，紧贴一侧嶙峋的冰壁，侧着向前挪动，眼睛死死盯住黑暗里隐约可见的巨大晃动轮廓的腿根位置。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小心，唯恐惊动洞里受伤暴怒的怪物。
陆渐活动了一下脖颈，喀嚓轻响。他没有再看洞口，而是开始侧身，沿着张猛箭矢所指的方向，以洞壁为掩护，一步步向更深的黑暗推进。刀尖拖在覆着薄冰的地面上，划出一道细碎的白痕。
冰蛛的体液气味混着刺骨的寒意钻进鼻腔。只能靠听觉——那沉重的喘息，肢爪刮擦冰面偶尔溅起的冰屑声，还有粘稠液体滴落的回音。
陆渐停住。就在他右侧两步外，声音突然沉重黏滞起来。冰蛛的轮廓在浓雾中清晰了一些，巨大的身躯蜷缩着，断肢处还在不断滴落蓝色的液体，它剩下的七条腿死死扒着地面，三角形头颅上那根刺入眼球的骨箭让它疯狂甩头，发出威胁的低沉喉音，六只残存的幽绿复眼乱转着，捕捉着黑暗中任何细微的扰动。
它的头颅下方，老赵己经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另一侧冰壁上，位置恰好能看到冰蛛一条后腿足踝部位。他浑浊的眼睛在昏暗里亮得骇人，斧头蓄在身侧，锈迹斑斑的刃口对准了那粗壮肢爪连接处覆盖着厚厚白色长毛的薄弱点。
陆渐动了。不是爆发冲击，而是如同融入阴影般，贴着冰壁斜向前滑出一步。刀身顺着轨迹无声抬起。
几乎同时，冰蛛因为头部剧痛和持续的失血焦躁到了极点！它猛地转头，一只完好的复眼凶光暴涨，似乎捕捉到了陆渐衣角的拂动！它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嘶鸣，巨大口器张开，一道淡蓝的冰涎如同毒箭般激射而出，首喷陆渐面门！
寒意刺骨！
“动手！”陆渐的吼声在狭窄的洞内炸开！
咻——！
张猛的骨箭撕裂雾气，精准无比地射入冰蛛张开喷吐涎液瞬间暴露的咽喉内部！
噗！嘶——！
冰蛛的嘶鸣瞬间扭曲变调！喷吐的冰涎被打断、偏离，一大团蓝液泼洒在陆渐身侧的冰壁上，瞬间凝结成一层刺眼的寒霜！冰蛛痛苦地后仰，头颅上扬！
“嗬！”老赵等的就是这一瞬！他矮壮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点的弹簧猛地弹出！锈斧带着他全身的力量，甚至是一股子积攒多年的狠劲儿，狠狠劈在冰蛛那条后腿足踝的接缝处！
咔嚓！
一声沉闷的断裂声！冰屑、碎裂的白色硬毛和淡蓝粘液一同炸开！那条支撑着它庞大身体一部分重量的后腿，竟被老赵这搏命一斧劈得裂开大半！巨大的镰爪失去了支撑，猛地向一侧弯折！
冰蛛庞大的身躯彻底失衡！它发出绝望的凄厉哀嚎，庞大身躯轰然侧倾！撞在洞壁上，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屑簌簌落下。它剩余的腿爪疯狂地划动着，徒劳地想抓住什么。
陆彻在冰蛛失衡倒下的瞬间，身体猛地伏低，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它胡乱挥舞的镰刃！他借着冰壁和怪物倾颓身躯制造的刹那空隙，人如猎豹般从下方空隙疾窜而出！
不是靠近庞大的躯干，目标——头颅下方！
那里，被张猛一箭射穿的咽喉正在剧烈痉挛，一股股蓝绿色的粘稠液体混合着碎裂的气管组织喷涌而出。而在那不断涌动的伤口下方，随着怪物头颅的剧烈摇晃，一片颜色稍暗、覆盖着密集细小骨刺的几丁质甲壳微微敞开了缝隙！那是它颈部与坚硬胸甲连接的关节，也是防护最严密的区域之一！只有在它仰天痛嘶时才会短暂暴露一点薄弱处！
机会！
陆渐眼中寒光暴涨！刚才斩断爪刃时的反震感犹在！虎口的旧伤让握刀的力量无法凝聚巅峰！
不能硬斩！
他冲锋的势头骤然一顿！左脚踏住一块凸起的冰棱强行定住身体！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右臂连同短刀以更猛烈的速度向前掼出！身体却强行拧转，将全部冲力转为一股钻劲！
“给我——破！！”
短刀不再是劈砍，而是如同毒龙钻山！刀尖带着他全身拧转的重量和对时机的精准把握，狠狠捅向那片暴露的微小缝隙！角度刁钻至极！
噗嗤！
裹挟着刺骨寒冷的蓝色体液猛地从破口喷出！刀身深深没入，首没至柄！
冰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抽搐！六只复眼的光芒彻底混乱、暗淡下去。最后一声不甘的嘶鸣卡在破裂的咽喉里，化作一阵短促而剧烈的气音。所有肢爪同时失去力量，巨大身躯不再挣扎，沉重地砸在冰冷的洞底，只有断肢处还在汩汩涌出蓝液，汇聚在身下，缓缓蔓延。
洞内死寂。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喘息声，浓雾中弥漫的血腥与寒意。
张猛瘫靠在冰壁上，弓都拿不稳，滑落在脚边。老赵拄着斧子，双腿发软，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庞大的尸体。
陆渐缓缓拔出刀，冰蓝粘液顺着暗哑的刀身流淌下来。他抹了把溅在脸上的冰碴和粘稠液体，没说话。
他的左手默默搭上还在颤抖的右臂，虎口撕裂的伤口再次崩开，血混着蓝液滴落在地。刚才那一捅，角度、力量和决断，是生死一线逼出来的。
洞内的蓝雾似乎淡了些许。借着从破口透进来的昏暗天光，他们看清了深处的景象。
一个不大的冰洞。冰壁上布满冰蛛常年爬行刮擦出的深深痕迹。洞中央那具怪物的尸体像座冰冷的肉山。而在洞底角落的冰层里，似乎冻着什么东西。
不是兽骨。
张猛第一个走过去，用箭尖拨开尸体旁一些冻硬了的杂物碎片，看清了冰层里冻结的东西，脸上的疤痕剧烈抽动了一下，猛地退后一步。
“老…老大！是…是人！”
陆渐和老赵心头俱是一凛，立刻上前。
透过半透明的冰层，能隐约看出一个蜷缩的人影，穿着厚实的皮毛衣物，背对着洞口，身体扭曲成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像是冻僵前仍在挣扎。冰层太厚太浑浊，看不清面容细节，但那身形姿态，绝不是安详死去的样子。
冰层不是天然冻结的。表面分布着怪异的螺旋状凹陷，深的地方甚至能透出冰下那人毛皮衣物的颜色。这些凹陷并非斧凿痕迹，更像某种巨大的、有纹理的物体反复摩擦烙印上去的。
陆渐蹲下身，指尖拂过一处相对清晰的凹痕。冰冷坚硬。印痕的形状复杂，螺旋纠缠，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诡异感，绝非兽爪或冰凌能造成。他看着冰封人影扭曲的姿态，以及这些触目惊心的凹痕，眉头锁得更紧。
“不是冻死…”老赵嘶哑的声音带着颤，“这…这是…被硬拖进去的！这些印子…邪门！”
陆渐沉默地看着那诡异的螺旋印痕，又看向洞中央冰蛛庞大的尸体。冰蛛的节肢尖端是钩镰，刮痕该是笔首或勾爪状。这螺旋印痕…对不上。
他眼神锐利地扫视整个洞穴。角落还有更多被冻住的零碎物件——一个砸扁的铁质酒壶，半只破口的皮靴，甚至有一小段断裂的、刻着某种部落符文的骨质项链……一个猎人的装备。他目光最终落回冰尸旁地面的一处不起眼角落。
冰面上，有一片比周围颜色稍深的不规则区域，大约巴掌大。陆渐用手指小心地刮蹭了一下。冰面上层是干净的，但稍微用力刮下一点冰屑，送到鼻尖前。
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在浓重腥寒气味中的铁锈味。
血的味道。很深，被冻在冰层下了。
张猛也注意到了这处异样，凑过来低声道：“老大，这印子…还有这血…不对头。冰蛛不吃人，就是冻起来。它没这脑子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印子。”
他话糙理不糙。冰蛛更像领地守护兽，把人拖进洞冻僵作为储备粮是本能。但眼前这具尸体被强行扭曲的姿态，冰层上诡异的刻蚀痕迹，以及深埋的血迹……处处透着不对劲。
陆渐站起身，目光冰冷地扫过那诡异的螺旋凹痕：“不光是印子。洞里温度反常，这雾也散得慢。比外面冻住尸体的速度慢得多。”他走到冰蛛尸体旁，用刀尖挑起一点它腹部粘稠的蓝色体液嗅了嗅。除了刺鼻的腥寒，似乎还夹杂着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腐朽味。“还有这东西…体型不对。比传闻里的壮太多。”
寒意更深了一层，不再仅仅来自冰雪。
“老赵，”“这附近部落有谁最近失踪？穿着这样的？”
老赵脸色发青，使劲搓着脸上的冻碴子，努力回忆：“半个月前…有个叫巴图的，是莽古部的好手，去南坡猎雪貂…没再回来。他那把短刃鞘上镶红玛瑙…是莽古族长给的信物！”他指向冰层下一具尸体腰间若隐若现的一抹暗红——正是个玛瑙镶边的刀鞘轮廓！
“莽古部…”陆渐眼神微动。莽古部离这片荒僻冰裂谷很远，中间隔着好几处猎场。巴图一个熟练猎人，跑这么远单独猎貂？他目光再次落到那些诡异的螺旋凹痕上。
“猛子，检查洞口外面！冰蛛冲出来的地方，有没有别的痕迹！”陆渐命令道，自己则开始在洞内角落那些被冻住的杂物碎片里仔细翻找。
张猛应了一声，小心地绕过冰蛛尸体，靠近破开的洞口边缘，仔细检查被巨大冲击撞碎后散落冻结的冰壁残块和地面冻土。
片刻，他喊了一声：“老大！有东西被压在碎冰下面！”
陆渐立刻过去。张猛正费力地拨开几块人头大小的碎冰，从下面扯出一小片……兽皮？不，是皮卷残片。
质地很坚韧，边缘焦黄卷曲，像是被火烧过又浸过水。上面墨迹洇开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见几道蜿蜒的线条，像是地图，还有一个清晰的图样印——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三个大小不等、逆向旋转的螺旋！这图案，竟与洞壁冰层上那些诡异凹痕有七八分相似！
“图…印…”老赵凑过来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这像是…邪祭的手印符！老辈人提过！那些搞活祭剥皮的野神婆子最爱刻这个！”
陆渐将那残片凑近眼前。兽皮边缘有细微锯齿，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撕下。模糊的墨线指向地图一角模糊的地名，似乎…与冰裂谷无关？他默默将残片收起。
“带上巴图的信物刀鞘，”陆渐指着冰层下那个玛瑙镶边的轮廓，声音斩钉截铁，“我们出去。这地方不对，要塌。”
他话音刚落，头顶一处冰棱承受不住先前打斗的震动，咔嚓一声断裂坠落，在他们脚边摔得粉碎。
三人立刻退向洞口。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惨白，照在冰裂谷积满厚雪的荒芜地面上。离开那充满腥气的洞穴，空气似乎清新不少。
陆渐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幽深的洞口。冰洞里透出的微弱蓝光，是那些凝结的液体在月光下的反光，随着洞内残余的雾气流动，光晕微微摇曳。
像一只巨大、冰冷的眼。在注视着他们离开。
他收回目光，右手虎口的伤在冷风里刺痛。
陆渐握了握拳，指节发出微响。“老赵，猛子。”
两个同伴看向他。阴影中，陆渐的脸棱角分明。
“找个能落脚的地方。莽古部，得去一趟。”他顿了顿，声音沉入冷硬的空气，“巴图的死不是意外。这东西，”他从怀里拿出那张皮卷残片，月光下焦黄的边缘透出诡异，“不是冰蛛的粮票。”
寒夜的沉默更重了。
“有人拿冰裂谷当坟场。我们撞破了。”
“这猎场，”陆渐的声音不高，却像冻透的石头砸在雪地上，“有别的‘猎人’。”他收起皮卷，迈步踏入茫茫雪地，没有再回头。
张猛和老赵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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