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是午时到的。
锦衣绣服的监官面色如铁。中庭跪伏的司吏鸦雀无声。诏文冰冷,大意是司正傅云章勾结妖邪、戕害人命、失察渎职,祸连亲族,所涉人等一应拿问。案发地青溪河道划为禁域,永封。
“……外务院陆渐勘案有功,迁北境边驿督守,即日赴任。”
“臣领旨。”陆渐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砸出回声。周俭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卷宗收缴焚毁的黑烟从库房方向腾起,裹着纸灰的旋风卷过院角那口枯了的老井。井壁石缝深处嵌着的半片暗金蛇鳞,在日头下晃了一下冷光,转瞬被烟尘淹没。
老吏佝偻在角落屋檐的阴影下,往冻得通红的手上呵气。脚边歪倒一只洗涮得发白的旧藤筐。筐底草屑里,露出半截脏污的靛蓝破布角,上面凝固的深褐色像是泥血交干。
陆渐从藤筐边走过。筐底下半埋在陈霜里的一块硬物被靴尖无意带出轮廓——是半块粗粝不平、烧得焦糊的小铁饼。边缘留着被巨力捶打过的扭曲印子,像某种铁器的熔毁残骸。
他脚步未停,走出被黑烟和寒意封锁的镇妖司大门。
------
北境的风割面如刀。驿道旁的土堡矮墙在风沙里像个蹲踞的怪兽。
驿长老赵把一块烤得半温的粗麦饼塞进陆渐手里:“先垫着,酒烫着哩!”他脸上沟壑里积满沙尘,声音像破锣,“这鬼地方,水比油贵!前两日沙暴,后院井底那点稀泥水都发苦!”炉子上的铁壶滋滋冒气,壶口喷出的白雾凝在冰冷空气中久久不散。
破毡帘掀开,灌进一股冰碴子风。一个裹得只露眼睛、牵两匹瘦骡的胡商卷着风沙缩进角落。他放下褡裢,掏出一袋东西倒进空石槽。槽里铺着的干草屑上撒出一小捧黏糊糊的油渣——不知是牛羊油皮还是什么杂物熬剩的渣滓。
瘦骡凑过去贪婪地嗅舔。
“省点喂,回程还指望它们腿脚哩!”老赵嘟囔。
陆渐掰碎硬饼,指尖搓捻着干硬粗糙的饼渣。
墙根下,一个穿着破烂军袄的年轻驿卒闷头搅动灶膛里的余烬。他脸上糊着烟灰,手脚却利落。火光映着他右颊一道浅浅的旧疤,像被鞭子抽过。沉默得像块石头。
“哑巴!”老赵冲墙角吼一嗓子,“马厩水槽结了冰坨子!弄通!”
那年轻驿卒一声不吭,抓了铁锤和破布团子走向寒风。背影单薄。
炉火噼啪。老赵灌了口温酒,指着外面雾蒙蒙的夜空:“那冰棱子……开春怕是也化不完!去年这时节,沙棘子根还能扒点水气呢!”他声音裹在酒气里,“上月……更北边玉门关那边,道上又不太平了。连着丢了几支小商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报上来的公函说是沙匪,可连根毛都没捞着!”
角落里,那喂骡的胡商解下毛毡围脖,露出一张黝黑干瘪的脸。他似乎听懂了,浑浊的眼珠转向陆渐的方向,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块薄薄的兽皮卷摊在膝头。
昏暗光线下,兽皮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路线,中心一个叉。叉的位置画了个歪扭的符号,似石非石,被特意用黑炭涂黑了边缘。旁边标注着胡人的文字和数字。
胡商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兽皮卷背面一角——那里沾着几点暗黑黏腻的污渍,像是某种干涸的膏状物,闻着隐约有股腐烂海鱼的腥臊。
“过冰风口……路上…粘了鬼东西…”胡商的声音艰难地从冻裂的嘴唇挤出汉话,“……腥的…像死蛤蟆卵…”
风声骤然尖利起来,卷着沙粒打得墙板噗噗响。
老赵的脸隐在烟雾里:“冰风口后面那片沙海子……早些年就传有黑沙暴能卷进去活物……”他喉咙滚动了一下,灌下半碗浑浊的酒液,“……也有人说,看见过地底下冒黑浆……”
门外传来钝器敲冰的闷响。一下,又一下。
炉膛火光摇曳不定。
*
深夜。土堡的狂风平息了些。窗纸透进惨淡的星光。
墙角堆着领发的粗布衣甲。陆渐褪下冰冷的半旧皮甲,右臂上一处暗红色的冻疮裂了口,渗出点黄水。他从行囊底摸出一个扁瓷瓶,抠开塞子。
一股极其浓烈苦涩的药油味弥漫开来。气味刺鼻,如同熬焦的黄连混着生桐油和硫磺石粉,带着一股驱不散的、沉底的腐木气息。他用指尖捻了薄薄一点油膏抹在伤口边缘。冰冷刺痛下,反而有种滚烫的错觉。
冻疮药的辛辣苦涩在鼻端萦绕不去。
暗夜里,墙那边传来隐约的翻身的响动和压抑的、如同困兽磨牙的短促呜咽。随后又陷入死寂。只有窗隙里挤进来的北风还在哭嚎。
陆渐走到狭窄的土窗前。外面是沉沉的夜色,远处驿道像一条冻僵的灰色死蛇蜿蜒向不可知的黑暗里。
黑暗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硌着了他放在窗沿的手指。低头看去,是半卷起来的一小片边塞驻军的旧布防草图——地图最边缘褶皱里,一个模糊不清的标记点被炭笔圈住。
驿站院角的马厩后,年轻驿卒手中的断冰锤“当啷”一声砸在冰封的水槽边缘,最后一块坚硬的冰坨应声碎裂。
他将碎冰拢起扔掉,铁锤靠回墙边。
驿站大门被风吹得咯吱作响。门外驿道上,厚厚的积雪下似乎掩埋着某种不同于泥土的深色线条轮廓。
陆渐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
天快亮了。冻僵的路在眼前延伸,深入北境更荒寒的迷雾里。
(http://www.u9xsw.com/book/gdia0f-3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u9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