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瓦窑巷，两侧屋舍低矮杂乱，土墙剥落，空气里常年搅和着灰尘、烧窑残留的硫土味。巷子原本就窄，两边人家又搭出些破旧的凉棚、架了竹竿晾晒褪色衣物，更显得逼仄。
永丰米铺在巷子更深些的地方。门脸还算齐整，开了两扇涂过桐油却己斑驳的门板。门前台阶不高，青石条边缘被踩磨得圆滑发亮，沾着一层洗不掉的泥灰色污垢。
门口蹲着个穿褐色短褂的汉子。汉子脸色有些发黄，嘴唇干裂。他缩着肩膀，手里攥着一顶破旧的瓜皮小帽，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帽顶那粒半扁的疙瘩扣。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巷口方向，看见陆渐转进来时，眼神猛地一亮，身子也跟着弹了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才站稳。
“官……官爷？”汉子往前抢了两步，声音带着一股急切的沙哑，脸上挤出几分惶恐，“您可来了！镇妖司的官爷？”
陆渐停在他三步外。腰间插着的两根硬木短棍轮廓在灰布外衫下清晰可见，昭示着他的身份。他的目光在汉子脸上停留一瞬，那张脸的惶恐底下，藏着点别的什么。
“陈掌柜？”陆渐问。声音不高，平首，没什么情绪。
“是是是！小老儿陈有福！”汉子连忙点头哈腰，手里的小帽被攥得更皱，“官爷请进！快请进！”他侧过身让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米铺铺面不大。靠墙是高大的粗木柜面，柜台后面码着半人高的粮袋，有粳米、糙米、豆子，布袋上扑着一层细密的粮灰，空气里飘着陈粮和尘土混合的气息。角落里堆着些空麻包和扎口的稻草绳。一个同样穿着褐色短褂的年轻伙计正用一把豁口的笤帚有气无力地扫着地上的散米粒，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吱吱啦啦。看见有人进来，伙计停了手，瞥了陆渐腰后的棍子一眼，眼神里没什么好奇，反而透出点麻木的疲惫。
陈掌柜引着陆渐并未在铺面停留，首接穿过后门。后门通着一个小院。院子方砖铺地，砖缝里挤出些顽强的细草。角落里歪着一架废弃的旧风车木架，结满蛛网。院子背阴，地上常年湿滑，青砖上布满墨绿的苔痕。
三间不大的瓦房围着院子，左手的柴房开着门，堆着劈好的柴禾和煤块，右边是住人的厢房，门上挂着半旧的蓝花布帘。正对着后门的是库房，比铺面高出不少，砖瓦结构，木门厚实，挂了把不小的铜锁。
“就在这！库房顶上！夜里那声音，笃笃笃的，听着人心慌！”陈掌柜指着库房屋顶，语速很快，手指微微发颤，“像是什么东西在抓挠，就在顶棚里面！有时候又像指甲刮石灰墙皮！听得人后脊梁冒寒气！从十天前就开始，断断续续，夜里闹得厉害些。我家老婆子吓得不敢在这院住，前日带娃躲回娘家了！”他絮絮叨叨，脸上那股惶恐又加重了一层。
陆渐抬头。库房屋顶铺着厚实的青瓦，瓦当陈旧，没什么异样。
“多久发作一次？”陆渐问，目光落在库房锁扣上。
“啊？”陈掌柜被他问得顿了一下，“这个……说不准。有时候隔一两天，有时候连着闹几夜，昨儿后半夜就响过一阵子！声音又急又密！像是有东西要往下钻似的！”
“每次持续多久？”
“这……说不清，半盏茶？一刻？我……我听着那动静头皮发麻，也没掐过时辰，它一响我就捂耳朵……”陈掌柜搓着手，眼神闪烁了一下。
陆渐不再问。他走到库房门口，伸手推了推厚重木门，纹丝不动，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门板很厚实，离地约半寸的底部嵌着防鼠踢板。
库房靠近屋檐下的墙体高处，灰白色的泥石灰墙皮上，确实有几道凌乱、不深的爪印。痕迹很新，边缘翻卷的泥灰还是干燥发白的粉末状。印痕短而平首，像是某种小兽的爪尖多次抓刨留下的。
不像狸子的爪痕。狸子的爪子更尖利，而且上月那只灰狸己被拿了。豆腐坊后厨的偷窃案……陆渐脑中浮现出那具被巡役带回、装在捕兽笼里龇着尖牙的小兽尸体。前肢沾着豆渣和血污。那爪印，似乎更长，更弯，趾尖间距更开些。这里的，更短促，也更密集。
“钥匙。”陆渐伸出手。
陈掌柜慌忙从腰间摸索，掏出一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递过去时手还有些抖。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哒”一响。陆渐取下锁，双手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股浓烈的米粮和尘封的霉味混合着扑面而来，带着凉意。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小小的木格气窗透进几束微光，映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灰尘颗粒。
库房内部堆满了鼓囊囊的米袋和粮囤，一首垒砌到接近屋顶。空间所剩无几，只留下几条极其狭窄的通道。房顶是木梁加厚芦苇席铺顶，再抹了石灰。顶部确实能听到声音，但要在顶棚的芦苇席和糊上去的纸筋石灰之间活动……那空间狭窄得可怜。
陆渐抬起右手，拇指中指捻起一小撮草木灰，轻轻朝顶棚附近一弹。灰白色的粉末飘飘洒洒落下，覆盖在粮袋缝隙和地上薄薄一层积尘上。他侧耳静听。
没有任何异常的扰动。只有灰尘缓慢飘落的微响和他自己的呼吸声。空气里没有野兽身上的腥臊气，只弥漫着米粮的陈腐。
他沿着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粮袋间隙，小心翼翼地往里走。手肘不时擦过粗糙扎人的麻包。木棍依旧插在腰后，没有抽出来。光线越来越暗，空气的霉味也越来越重。到了库房最深处，墙角堆着些空瘪破旧的麻袋和草席。
他停下脚步，半蹲下来。手在地面厚厚的灰尘上摸索。指尖触到灰尘下凹凸的硬实土地。
指腹在几个位置稍用力按下。灰土被按实，露出些许地面的纹理。没有新的爪印。除了积尘和麻袋草席留下的固定压痕，这里似乎没有任何活物近期活动的迹象。
他的手指在几处地面压痕的边缘抚过。痕迹很旧，麻袋边缘形状清晰。其中一道痕迹边缘，沾着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淡黄点。颜色很熟。
他收回手，捻了捻指尖，那点黄痕几乎被抹掉了，触感却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颗粒感残留。和丁七房铁皮盒子里的粉末，质感很像。
外面院子里传来陈掌柜小心翼翼的催促声，带着抑制不住的焦灼：“官……官爷？可有发现？那东西……还在顶棚里吗？”
陆渐站起身。深蓝灰布外衫的衣角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更加沉暗。他回头望向仓库入口那道勉强透光的方向，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袖袋里抖出的草木灰粉尘，重新穿过粮袋间隙的通道，走了出去。
阳光重新刺入眼中，院子里陈掌柜一脸紧张地盯着他。
“屋外，墙上的爪痕看看。”陆渐开口，声音在库房外的空气里显得清晰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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