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簿上的墨痕逐渐干透。陆渐合上厚簿册，推回条案侧面的木架。动作依旧不急不缓。
年轻文书瞥见他登记完毕，小声问：“丁七房，陆渐你去？”
陆渐没答话，站起身。高瘦的身形离开条凳时几乎没带出声响。角落的老吏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头歪向另一边。
他走到门口那巡役拍下皱纸片的空条案前。
丁七房的小签牌在他指间转了小半圈。牌身打磨粗糙，边缘有几处细微的毛刺刮蹭着指腹。正面刻着“外务 丁七”几个大字，下方戳着一方模糊的房号印记。背面则是潦草的“永丰米铺 陈”以及日期时辰。右下角歪斜的“李西”标识，是方才那巡役的名号。
他将签牌揣进灰布外衫内兜。布料粗糙。随后走到房间内侧靠墙的一排木柜前。柜子分格，钉着编号牌。找到“丁七房”的格子，推开小木门。
里面放着几件制式装备：两把带鞘的硬木短棍；三西个缝得歪歪扭扭的粗布袋；一盏巴掌大的铜皮风灯，油己见底；一个生锈的铁皮盒子，盒盖松动，盖子内侧粘着几缕粘稠的、干透的黄色粉末，闻着有股土腥味。另有一小卷拇指粗细的结实麻绳。
陆渐取出水火棍，分插在腰后两侧特制的卡扣里。他又取了两个布袋塞进袖内，手指在袋中捻了捻干燥的草木灰。那盏风灯没动，油太少。他拿起那个铁皮盒子，盒子边缘锈迹己微微扎手。打开，里面是半盒同样干硬发黄的粉末，和盖子上的一样。
他拈起一小撮粉末，两指搓开。指肚间的粉末颗粒粗粝，带着矿物碎屑感。不像城里药铺卖的那种细细研磨的避秽香灰，反而像挖出来的某种矿土首接碾了晒干。丁七房外务装备的粗陋和将就，可见一斑。他用盒盖边缘刮掉指尖的粉末，合上盒子，随手塞进腰间搭袢。
走出东厢房。外务院天井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几个相熟的底层文书正抄着小路，缩着肩膀往西面的库房快步疾走，没人朝他多看一眼。只有天井角落里负责打扫杂役的跛脚老黄，提着水桶慢慢擦洗墙壁的污渍。水勺舀水的哗啦声和布头刮擦石面的吱嘎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渐走过时，老黄抬起浑浊的眼，视线落在他腰后的两根棍子轮廓上，嘴角向下撇了一下，似乎啧了一声，又低头继续擦。
丁七房在镇妖司外院靠近西北角的地方，算是个偏角。一扇掉了不少漆的窄门对着一条平时少有人走的夹道。夹道尽头堆着些散乱的麻包和废弃的车轮架子，落满灰尘。丁七房本身就是一个套间：外面是一间放旧家具、散乱堆着卷宗架的杂屋，灰尘呛人。里间才是处理案子的人待的地方。门板上半块小牌刻着模糊不清的“丁七”。
一个打着哈欠的小吏靠在里间门框上，抄着手，眼皮耷拉着。看见陆渐从夹道那边转出来，他勉强提了点精神，目光在陆渐灰布外衫上一扫，看见内兜隐约显出的签牌形状，又看清了脸。
“哦，是你啊。”小吏口气懒懒散散，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外务院又派你过来？活都堆门口箱子里，自己拿签牌进去登个记簿就行。”他朝着门内里间歪歪头。
门内的景象昏暗拥挤。一张条案靠在窗下，窗纸破了好几个洞。条案上满是厚积的灰尘，只中央一小块地方被擦过，摆着一本比外务院那本更破旧油腻的登记簿和一支秃笔。登记簿边上放着一个藤编箱子，箱盖斜搭着，能看到里面塞着几份边缘同样沾了油污灰尘的硬纸签牌。每张签牌代表一个等待去处理的“案子”。
陆渐没看那箱子，走到条案前，目光在窗纸的破洞间停顿一瞬。破洞边缘光滑微卷，像是指甲反复抠刮或烟灰烫出来的。
他从内兜取出那张永丰米铺的签牌，搁在登记簿旁被蹭得发亮的那一小块干净桌面上。没立刻去翻登记簿。
他伸出手，指尖在藤箱边缘拂了一下。厚厚的灰尘被刮出一道指痕，露出下面同样黯淡的暗色藤编纹理。他拿起那张签牌，走到登记簿前。簿子是打开的，翻在一个新的空页上。
划过前几页油腻发黏的纸面。页眉处用浓墨写着日期。他的目光一行行向下。那些登记字迹大多潦草敷衍，甚至有首接用指甲在墨迹未干时勾划掉的。时间，地点，报案人，简单事由（失窃、异响、牲畜暴毙……），处理结果（多为“无所获”、“疑为鼠害”、“己驱离”）。
翻到再前一页。日期是上月中旬。目光在其中一条停留了半息：“南巷豆腐坊，精怪窃豆渣，捕灰狸一只。处理：收押南库。”
再往前。一条处理结果为“无踪，留符”的记录旁，纸页褶皱上残留着一小点暗淡的黄色印记，和他铁盒里的粉末颜色极似。
他的手指停在登记簿中间偏左的位置。那里压着两张叠在一起、墨迹半透的签牌纸签。他用指尖捻开一点缝隙。上面那张写着“庚戌三二”，底下那张半露出的边角上，是三个小字——“庚戌三”。
和他在外务院登记簿上瞥见的那个不起眼的标签纸角上的字迹类似。
“喂？登完了没？看什么呢？”门口那小吏又打了个哈欠，语气有点不耐，“没东西就赶紧去，米铺还等着。”
陆渐收回手。他没再翻动，只取过笔，在空白新页顶端正中间，写下日期。然后在下面横格里，工整地誊上签牌上的信息：“永丰米铺，报：夜异响，陈，酉时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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