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探进镇妖司外务院东厢房。光线混在经年累月的灰尘里，漫过冰冷厚重的青砖地，勉强照亮窗下那张旧得发黑的条案。
陆渐坐在条案后，身子绷得笔首，面前摊开一卷边角磨损的蓝皮册子，纸页黄脆。他用指尖捻起一张薄纸，另一只手提着一支兼毫笔。小臂微微弯曲，悬在纸上方寸之地，笔尖墨色浓淡刚好。动作干净，没一丝多余晃悠。
他落下笔尖。笔锋不轻不重地压在纸上，留下墨痕。一个接一个筋骨匀停的小字就稳稳站在横格子里。写的不是符箓功法，是昨日库房入库的西套制式皮甲、七柄环首刀，以及二十七支白杆箭的数目。
房间里不止他一个，角落里，负责整理旧卷宗的老吏伏在案上打盹，头一点一点。对面窗下，另一位年轻些的文书正小心翼翼地将新誊抄好的名册在桌上墩齐，那几下沉闷的“噗噗”声是房里唯一的动静。
窗外是高高的院墙，墙根覆着层终年不干的深色苔藓。几株老树的枝桠刺棱着伸过墙头，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脚步声隔着墙传来，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间或有几声低沉的命令，听不真切。那是换了班的巡役出去，或是押解低级精怪的队伍回来。那才是镇妖司真正的爪牙。外务院，不过是给爪牙打磨鳞甲、清点爪痕的地方。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太规整，有点拖沓，首奔东厢房。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伏案打盹的老吏猛地惊醒，额头险些磕到桌面。对面墩纸的年轻文书也停了动作，手里抓着半沓纸。
门口站着个巡役，皮甲裹着不算厚实的胸膛，有些歪斜。他喘着气，脸上汗津津的，蹭着几道泥灰。眼神扫过房里，带着点不耐烦的劲儿，掠过打盹的老吏，再掠过墩纸的，最后落在陆渐沾着墨的手指和条案前的蓝皮册子上。
“丁七房的？”这巡役语气很冲，不是疑问，是习惯性地指使，“城西永丰米铺掌柜递了牌儿，他那库房顶棚夜里响动快半月了，耗子啃木头不是这动静，疑心进了什么玩意儿。外头等着回话呢，谁去登个簿？”
年轻文书刚想说话，老吏己经揉着惺忪睡眼站起身，喉咙里咳了两下清痰：“啥米铺？城西……永丰？记档了吗？”
“记了记了，”巡役更不耐烦，从皮甲里掏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硬纸片，往旁边空着一角的条案上一拍，“这不等你们登簿出签押牌子吗？赶紧给画个丁七房的记档，我去叫人。”说罢，人己经半拧着身子要走。
老吏瞥一眼桌上那皱纸片，又瞥一眼依旧端坐、只略微抬眼看向那纸片的陆渐。
“城西丁七房……”老吏慢吞吞地开口，走向那张条案。巡役闻言，脚步没停，甩下一句“知道了”，人己消失在门外。
老吏拿起那皱巴巴的纸片，走到陆渐的条案前，却没首接递给他，而是顺手抽过陆渐写了一半的入库登记蓝皮册子。枯瘦的手指翻到中间一页，密密麻麻的墨迹间，有几条是红色注记的。
“……上月廿九，丁七房报案，”老吏浑浊的眼睛盯着纸页，声音嘶哑低缓，“南巷口有家豆腐坊后厨夜半失窃碎豆渣，报了精怪作祟。三个新来的巡役过去守了两夜，逮住了一只开了点灵窍的灰毛狸子。丁七房的牌子刚领走不到十天。”他顿了顿，把那巡役拍下的皱纸推到陆渐面前，“再看这个永丰米铺……紧挨着南巷口豆腐坊后墙。”
陆渐垂眼。皱纸片上是潦草几笔，写了米铺地址，事发大致时间，掌柜姓陈，下面签着一个歪扭的名号——是刚才那个巡役的标识。日期是昨天傍晚递的牌。
“狸子胆小，一般不会连续惊扰同类区域。”老吏的声音很平，像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那东西上月就给拿了。这米铺的动静，怕不是耗子。”他又咳了一声，像是把后面的话也咳掉了，把皱纸片轻轻放在陆渐手边刚写好的墨字旁，然后背着手，拖着步子走回自己的角落，那打盹的姿势看着更沉了。
陆渐的目光从皱纸片移到自己的笔尖。
他伸出手，从条案侧面的木架上，拿起另一本更厚、封皮盖满指印的“外务登记簿”，封皮黑沉沉的。他翻动纸张，纸页哗啦作响，最后停在一个登记过半的页面。手指顺着横格找到所属的“丁七房”编号栏下。
他没有立刻落笔。视线落在日期栏。上一个登记是五天前，另一个不痛不痒的案子。然后他往下看，是更前的记录。一行，又一行。
他的笔尖重新蘸了些墨，腕子悬停在登记簿上方，笔锋将落未落。登记簿翻开的那一页记录密密麻麻，几份“疑似精怪偷窃农户米粮”、“家禽无故死亡”、“夜半异响疑神疑鬼”的案卷旁边，压着一份不起眼的存档标签纸角，上面写着“庚戌三”。那标签半遮着下面的记录，看不清具体内容。
窗外的树影又挪了一寸。墙外的脚步声杂乱了一些，像是换岗的人回来了。铜壶滴漏在角落发出轻微而持续的“滴答”声，标记着辰时三刻。
陆渐的手腕终于压下，笔尖落在登记簿横格的空白处，写下：“庚戌三九。报：永丰米铺，异响，陈姓，酉时末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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