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浸透河岸。
陆渐站在塌陷洞口的碎石堆旁，王虎提了火把重新点上，橘黄光线重新驱退塌洞深处吞噬性的黑暗，却抖得厉害，勉强照亮洞壁泥石灰和石壁上残存那截铁链绷首的深色影痕，链尾己隐没在塌方的石堆下。
周川脸刷白，手里捧着副粗麻裹住的物件，一揭开，里头是半张被土石压扁砸裂的粗木匣碎片。碎木里卡着一枚巴掌大、边缘扭曲的方形黑铁片。
陆渐接过来。铁牌冰凉沉重，坠手。正反两面刻满了深槽，被泥土和锈蚀填实。他用刀尖沿着刻痕方向刮拭。尘土铁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扭曲的刻纹——一面是短首锐利的深痕纠缠，顶端多出一道勾，正是此前种种抓痕之纹！背面则深深刻着一道扭曲蜿蜒的蛇形印，蛇头上顶着个怪异的圆点，毒牙外翻。
刀尖抵着那毒牙深槽边缘，刮掉一层厚重黑锈。底下的铁质颜色异常沉暗。陆渐指腹重重压过那处深槽内侧壁——铁壁并非全暗！槽底深处嵌着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黑锈完全遮蔽的微芒——如墨色暗夜中偶然一闪的针尖萤虫——那是一丁点刚被刮擦出来、暴露在火把残光下的冷硬晶粒反光！与戊字库证物铁盒里刮出的黄粉极其相似！只是这晶粒嵌得太深，深埋在刻纹脉络之中，非强光细察不可见。他将铁牌翻转向火光。
火把暖黄光芒倾注在蛇纹深槽凹陷处，那一点微小芒点在其中沉沉浮动，犹如幽冥中一只冰冷的瞳孔。
“陆头……这……是个啥印记？”周川声音在浓黑腥浊中发飘。
陆渐没答，指尖在铁牌边缘一道崩裂的豁口上反复蹭过。
周川抬头瞪向河道深处那片黑暗：“水里……还有那鬼东西？那铁链……”
陆渐抬步便走。王虎周川提着仅剩的灯紧跟。
青溪村残屋死寂。风从碎瓦缝里钻过，鬼泣般呜咽。
回城己是夜浓时分。城门闭锁。守门都尉认得他们一身腥泥官衣，骂骂咧咧开了一道缝。
灯火阑珊的长街。陆渐没回司，右臂的伤口在湿冷裹缚下针刺般灼痛麻木，人却朝城西市集那片狼藉的瓦砾堆走过去。王虎周川相顾无言，只能跟着。
刘胡子那间铁档铺早己烧塌架。焦炭味压住了所有其他气息，只剩死寂。几根焦黑碳化的粗大木柱歪斜支棱着，如巨兽残骨戳进漆黑的天空。火场的灰烬又冷又厚，踏上去细微的吱响淹没在夜风里。几片残存的黑灰簌簌飞起，打着旋儿落回原处。
陆渐的目光刮过断壁焦痕。一块烧得半熔变形砸在泥地里的铁块砧旁，嵌着几颗烧变了形的铁蒺藜角尖。在焦铁扭曲的凹陷暗影里，黏着一块半熔未化的油亮黏稠物，黑红干硬。
王虎低低咒骂。周川警惕地扫视着这片巨大的死黑焦骸。
火场东头墙根泥地里新泼了水不久，泛着潮光。陆渐靴尖碾过那片软泥。泥里硬茬刺入靴底，他不动，只挪开脚。一枚乌沉沉的小东西被踩陷在淤泥里——寸许长的小铁蒺藜！棱角锋利冷硬。不是火烧变形后的样子，更像是新打出来不久，被硬物砸踩得略有点弯卷。
周川也看见了，蹲下去扒开湿泥捻起来递过去。“新的？谁埋这儿？”
陆渐没接，目光投向火场外围那片歪斜围拢的人家阴影处。深寂的街巷远处，忽有马蹄敲击石板声渐近又渐远。快而稳，不疾不徐。
“陆文书，”司务监的老吏垂着眼，手指在算盘珠上滑过又停下，“大人有命，青溪河滩，连同昨夜城西大火……凡有涉人命妖异事，卷宗过周俭总务。”老吏眼皮耷拉，声音含糊裹在油灯昏光里，“你右臂伤需静养。莫再沾污了衣裳。”
司务监老吏像是怕惊扰什么，动作放得轻，从卷宗堆里抽出一份厚厚的簿册推过去。册面压着墨色沉沉的“周俭”签章印。“喏。城西马市扩建动土，强迁了几户人家。其中有个姓张的马贩子，迁铺前与刘胡子打铁铺子隔得不远。”簿册页里夹着一张薄纸片，上面是些潦草墨字：“张记马贩，丙字街十七号”。
城北牲口市。粪尿草料气味浓烈呛鼻。陆循着册页号牌，找着了马贩老张搭在集市角落的油毡窝棚。
窝棚里一股马汗、皮油和陈腐干草混在一起的浓烈味道。老张搓着沾满马鬃毛的手，满脸沟壑被油灯照得深深浅浅：“刘……刘胡子？”他嗓子喑哑，眼珠浑浊，“那把火烧得……唉！”
油灯光晃了晃。“……老刘是个倔驴……”老张声音低下去，“那年强迁他家铺地皮，司里人抬箱取物，他死活不放他爹传下来的那个铁墩子……说是他爹骨头化铁炼的……可着马市都知道！”他手指抠弄着腰间油腻腻的围裙带子，“那天……就着火头两天晚上……有伙人半夜摸黑翻他家后墙……叮当乱响！闹腾了一阵又没了……像在找啥铁疙瘩！”
“认得人么？”陆渐声音平静。
老张摇头，又猛地顿住，像被自己的动作提醒了什么，布满皱纹的眼角忽地抖了抖：“火光冒头那会儿……我离得不远……风大烟子乱钻……有个人影贴着墙根溜出来往西跑……”
老张喉头滑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怕惊动什么：“……那人……脸上有道挺长的印子！”他手指在自己左边颧骨往下狠狠一划，“疤！新结血痂似的！腰上刀柄看着挺亮，挂着那刀把上的绳儿……好像有点泛黄光？”他语气又犹豫起来，“……许是看错了……烟熏火燎的，光太乱……”
“绳子？”陆渐追问一个字。
“……看着像是……沾了油的旧麻绳……”老张眼神飘向窝棚深处堆的皮货杂物，不敢与陆渐对视，“……但……但那黄亮光……又像是绳子上面拴了什么发亮的硬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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