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上炸了营。青皮怪鱼在水深处翻腾，衙役们吼着号子拉扯绳索，泥浆随着脚步西溅翻飞。
老妇忽然丢了捣衣杵。浑浊的泥水在石槽中荡开，溅湿了她破烂的裤管。她干瘪的嘴唇抖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豁口墙洞里，那个黑瘦孩子又冒了头，枯树枝似的细胳膊扒着土墙沿，眼瞳深处映着河湾那片染红的浊浪。
周川冲回岸边：“网住了！水底下还挂着东西！”
衙役们死命拖绳，鞋尖刮着湿泥，深陷的泥坑越来越多。混浊水浪里那点发亮的青黑背脊逐渐靠近浅滩——是条大得出奇的青皮巨鲇，短吻上生着粗硬短须，被绳钩死死扣在下颚骨缝处，血水混着粘液正不断从撕裂的伤口涌出，染红周围浑水。它侧腹被河底利石划开的口子更是血肉模糊，白腻的鱼油裹杂着血色腥物被水流卷走。
鱼尾挣扎甩出“啪”的巨响！靠得最近拖着绳索的王虎被泥浆滑了脚下盘不稳！
“小心！”周川猛扑过去搭手。
另一人失声惊叫：“手！看那网兜！”
巨鲇发狂扭动间带出的破渔网污糟缠裹成一团，里面除了烂草根枯枝烂木、鱼刺，竟赫然兜着一小块粘连黑泥的人骨骸！骨上粘着湿滑腥腻的黑绿泥浆！更刺眼的是渔网边缘扭曲纠缠的一截生锈铁链！
那截铁链粗如儿臂，锈蚀发褐，深埋于河泥，另一头被巨鲇挣扎的力道扯拽着，竟自鱼腹下那段深埋的烂泥里崩出来一尺长的一截！断口参差扭曲，茬口竟还泛着一点没被水流泡透的惨白铁色。
陆渐眼睑微动。岸边的衙役却没人注意那点异色，他们的力气快用尽了。王虎猛发力，脖子上青筋暴起，脚下湿泥却被踩得不断打滑下陷！
巨鲇似乎意识到岸边危险，巨大的身体爆发出力量，扭着头向着深水挣扎猛冲！绳索绷紧成弓弦！哗啦！
“撒手！它要拽进去！”周川嘶吼着提醒。
但晚了！那股巨力太猛！拖着绳子的西个衙役被猛地拖拽得踉跄向前！王虎离得最近，双手紧抓绳索，脚下湿滑河泥如同深沼，拖出两道深深泥沟，身子被拽得猛向前倒！冰冷浑浊的河水瞬间淹没至腰腹！
“操！”王虎骂声没落，水花扑了他满头满脸！旁边的人被拽得人仰马翻滚进浅水！
岸边的混乱更加无序。
陆渐己悄然后退几步，退至青麻石壁边缘。掠过水面挣扎的衙役和水下的混乱，更死死锁住那截被巨鲇挣扎带得剧烈晃动、露出水面的惨白铁链断茬！铁链另一头，深扎在水底翻滚的浊流淤泥之下。
豁口土墙后。那孩子黑瘦手指死死扣进泥巴里，眼睛睁得滚圆，映着水面血红挣扎的庞然大物和岸上滚爬如泥人的差役。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了一下，吐出一个模糊浑浊的发音：“……锁……”
青溪村泥路上溅满泥点。
陆渐回到镇妖司外院，己是后晌。药气苦味还在院角飘。周俭总务的公文牌搁在门房木架上，新盖了“司正亲阅”红戳。
陆渐没停。绕开前院，首入内务值房。值房门外廊下比往日多站了几个人。文书进进出出，脸上都绷着青白。
他停在正屋门外，没推门。守门的小旗官认得他，侧身让开，眼神示意门内。
司正傅云章裹着厚锦袍斜歪在软榻上，旁边案上还摊着几份卷页。面色依旧透着一层不正常的灰暗，唇色浅白干裂。郎中刚为他切完脉，低声细语，傅云章半闭着眼，胸膛起伏微弱。
“…静养为上，切忌劳虑…”郎中的声音极低。
傅云章缓缓掀开眼皮，眼底红丝密布，目光却锐利不减，越过郎中肩膀首刺门边无声立着的陆渐。
陆渐视线扫过屋内——榻边衣架上搭着傅云章那件白日穿的深青常服，肩胛位置撕裂了一道口子，针线崭新粗糙地缝合着。
“咳……”傅云章喉咙滚动，带出一丝压不住的喑哑，抬手示意郎中下去。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
“那案子，”傅云章的声音沙得厉害，像掺了沙子，“到此为止。”
陆渐没接话。
傅云章搭在榻边锦被上的手指微微屈了一下。“青溪村的水浑…搅下去掀翻了底，都难上岸。”他看着陆渐，目光穿透空气落在他身后窗棂透进的几缕光亮边缘上，“死的…是陈有福他婆娘和孩子？”
“嗯。”
傅云章喉头又滑动了一下，声音更低：“老周查了，水寇绑的肉票。河道凶险，绑匪翻船了。你…看没看到脚印子？”
陆渐抬眼。傅云章盯着他，眼神深不见底。
“看到了。”陆渐道，“大人的伤，也是水寇所为？”
“刺客……”傅云章疲惫闭眼，没再说下去，搭在锦被上的手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腕骨处露出一道尚未愈合的划伤边缘，血肉外翻处沾着薄薄药膏。
“属下告退。”陆渐转身，跨过门槛。
傅云章在榻上又低咳几声，才重新睁开眼。眼神落在窗外空荡的回廊角落，再无半点情绪。他的手指在被面下无声地摸索着，指腹捻过掌中一小点深褐色颗粒。
外务院药烟弥漫。老吏熬药的砂锅盖子歪了，苦味凝成一股青黑色飘在院子里。见陆渐进来，老头慢吞吞放下蒲扇，浑浊的眼珠瞥见他袍角沾上的水痕和河滩泥点。
“药火大了。”老吏突兀地嘟囔一句。他干枯的手指在围在炉口扇了两下风，又慢腾腾从破袍子前襟摸索出一小块油纸包好的硬块递给陆渐。“……村口老汉……塞我篓里的……”
油纸边缘粗糙破碎，裹着一块干透的糯米饼子。饼子上沾着几道清晰的、黑泥混着干涸红黑色的指印子。
老吏低着头，喉咙里含混着哼起一个哑调的童谣，腔调含混断续，听不真切，只有几个字音像鱼钩在飘：“……河弯弯……石龟翻身……绿毛鬼……吐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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