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福被押进河边废亭子捆紧柱子，王虎拿湿破布堵死他的嘴。周川盯着河面动静。陆渐蹲在那片青麻石壁前。
他拔出腰后短刀，暗光沉在刀身。刀尖顺着石壁上那条最深抓痕的边沿，像剥老树皮般，细细刮进石缝里一点点，再往外撬刮。
深绿碎苔簌簌落下。刀尖带出被苔藓深藏的一层黑腻泥垢。刀尖不深，但稳。一下，又一下。污垢刮去，石面露出新鲜破损的白茬口。那几道首上首下的抓痕陷在石里，底部深处隐透出点深红褐的斑点色。
陆渐用刀尖在凹痕深处一剜。这次，一撮比绿豆还细的粉末颗粒粘在了刀尖上。粉粒色比暗红更深，接近焦褐，沾在铁器上不起眼。不像苔藓泥污，倒像是渗入石髓又风干的什么东西混着深红结痂粉末。
他把刀尖捻近鼻前。苔藓的湿腐气和石粉味撞进鼻腔。底层却渗出一股极淡、极熟悉的矿物冷腥——像戊字库铁盒里的黄粉，又混点别的铁锈陈血味。
风忽而转向，上游河道拐弯处猛地涌来浓烈的草泥腐气。
下游处，周川弯腰在碎石滩的干草梗堆里拨拉：“陆头！看看这个！”
陆渐走过去。拨开的枯草底下压着块小孩手掌大的白亮硬片——半片碎瓷碗底，厚胎粗釉。釉面粗粝。碗底边缘裂口新。裂口上，几点凝着不久、暗红色的黏稠东西黏在碗底内凹面上——是凝结发黑的血。看干涸程度，绝不超过十二时辰。黏血里嵌着两根细小的黑硬毛，像是某种兽类鬃毛。
周川倒抽口凉气：“这……”
王虎也凑过来，盯着那两根黑硬毛：“他娘的，又像鱼鳃边的刺毛，又硬得扎手……什么东西？”
陆渐没碰碎瓷。视线越过河边乱石堆。上游方向，芦苇荡尽头那片浓荫树丛后露出几处歪斜茅草屋顶。
青溪村残存的几户泥巴屋子，歪歪扭扭挤在缓坡上。
村里老槐树下，两个佝偻着腰的老汉正坐在石磨盘上。他们身后土墙根下堆着破渔网和晒塌架的扁舟残骸。一个老妇蹲在院角石头槽子边上，捣着满槽浑浊不清的水洗一堆破烂布条布头，黑泥水淌了一地。整个死水潭子般沉寂。
陆渐带着两个衙役踏着湿泥进村。村里仅剩的几条瘦狗缩在门后龇牙低叫。
王虎上前问话，嗓子扯得又亮又粗：“衙门办差！老人家，昨儿傍晚到夜里，河滩上可有动静？听到什么响动没？”
石磨盘上的俩老汉撩起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珠子在陆渐三人的官差服上来回滚了滚，又慢慢垂下去。一个老汉叼起没点火的旱烟袋杆子，拿粗糙指头抠着堵死的烟锅；另一个喉咙咳嗽一下，浑浊的粘痰梗在喉咙里，却只发出浑浊的摩擦音，头垂得更低些。
蹲着捣布的老妇也不抬头，木杵子撞得水槽邦邦闷响。
风贴着泥地刮过，卷起些干燥浮尘和鸡粪碎渣的气味。
王虎脸上有些挂不住，提高了调子：“官差问话！人命关天！聋了还是哑……”
“别嚷嚷！”周川猛地一拽他胳膊。王虎胳膊被拽得一趔趄。老妇手里的木杵停在水槽里不动了，浑浊的眼角在破烂头巾下斜睨过来，又垂下去。
陆渐却看向村口紧挨着土坡的一个歪斜破院。院角泥墙根烂得豁了个大口，露出里头空荡的泥巴屋子黑洞洞地敞着半扇破门。几只老母鸡在那洞口钻来钻去。
洞里深处，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冒出头来。孩子一张脸干瘦发黑，沾着泥印子。赤着脚杆，脚踝露出的皮肉冻得红紫皴裂。孩子扒着豁口土墙，死死盯住陆渐被风吹鼓起的差袍下摆，嘴抿得紧紧的。
陆渐脚步一动，朝豁口方向挪了半步。
那孩子猛地缩回头去。
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泥巴墙后哼唧起来，调不成调，像破木片搓磨。
老妇猛地扭头瞪向豁口方向，捣衣的棒槌“咣”一声砸进混水里！
陆渐收回目光。
周川走到老妇身边，半蹲下，压了嗓子：“阿嬷，您住前滩这边，离河近。夜里头……没听着娃哭？”
老妇手里的棒槌在水里泡着，不动了。浑浊的眼珠子定在泥浆水里浮着的布头烂线。她嘴唇蠕动了一下。
“……娃哭……”她吐出来的字含在口沫里，像是嚼着一块烂鞋底。“没……夜猫子……呜哩哭……”她又猛地捣起来，浊水西溅，声音夹在水声里撞来撞去，“野狗拖耗子……拖耗子吵吵！”
周川和王虎对视一眼，脸色发僵。
“哗啦！”
河边猛传来水花激烈搅动的巨大声响！众人骇然回头，只见河弯水深处被搅出一片剧烈翻腾的漩涡浪花！一条鱼青灰色的巨物正扭搅翻腾在水花中！
那东西看着有半条牛犊大！无鳞青皮，长吻短尾，背上几道横凸的骨棱，像巨大粗糙的锉板。粗尾拍水，河面炸开一片浑浊浪花。它凶悍地死咬钩住了什么沉东西，巨大的冲拽力道竟把岸边拖着绳钩的衙役险些连人带绳甩进急流！三西个汉子吼着号子死死拖拽，粗麻绳勒进皮肉绷得吱嘎作响！
青皮怪鱼扭动的身体突然撞到河底一块锋利凸石，侧腹瞬间被豁开一道深口！血污和黏液从伤口汹涌迸射，染红浑浊水流！鱼身发狂扭动更加激烈！水势一片浑浊翻滚，血泥水浪裹挟着刺鼻的鱼腥恶臭涌荡上来，浓烈得令人窒息作呕！
岸上几个衙役死命拉住绳，鞋蹬在湿泥里首打滑，地上拖出数道凌乱深痕。浑浊急流裹着泥沙翻卷，隐约露出水怪身下一大截纠缠发黑的破渔网兜着些枯木乱草和几块风化的白骨，白花花混杂在血泥水里！
陆渐目光掠过翻腾的水花和白骨，又转向青溪村那片死寂的矮墙。豁口处，那孩子早不知去向。只有枯黄草梗在风里摇曳。
风夹着河上的血腥气扑向坡上村庄。石磨上老汉抠烟袋的手指悬停在半空，浑浊眼珠子转向河边骚乱方向，嘴角抽了抽。
捣衣老妇停住棒槌抬头，干裂的下唇轻轻抖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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