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驴蹄子敲在官道上。车上拉着木笼，关着陈有福。他脸贴着湿凉木栅，胡茬挂满灰泥，眼珠子死盯着车前官差的后脑勺。押车的衙役王虎和周川坐在车辕两边，腰刀磨着硬皮护膝。王虎嚼着草梗，噗一口唾沫砸在道边黄尘里。
“陆爷，那河……那地方真邪门……”陈有福声音哑在喉咙底。
陆渐没看他。风吹来，带河岸的腥湿。青溪口在前面拐弯处露了头。河水浑黄，两岸矮山被草树盖严。水面被山体挤出一道急弯，弯口那片卵石滩湿漉漉地映着天光。十年前大水，泥石流就是从那儿崩出来的，把河道塞了，淹了下面缓坡上的青溪村。
王虎吐掉嚼烂的草根，压低嗓子：“陆头，青溪村没剩几户了，全让水吓怕了。河滩那片早荒了，没正经道，得蹚草走。”他一指前方隐约的青灰色山头，“翻坡过去快，少走五里水道。”
“近河道走。”陆渐的声音不高。
车停在河滩外。风紧了，草叶往一个方向歪。王虎在前开道，长刀劈砍拦路的荆条枯枝，嚓嚓响。周川紧随。陆渐走在最后。
“就那儿！”陈有福被王虎从笼里拽下来，手被草绳捆紧，惊恐地指向河滩弯角水深处，“石头缝……水鬼爪子伸出来！黑毛！”
河滩乱石高低堆叠，水在石缝里打着回旋，冒着白沫。浑浊的水面下阴影浮动。周川啐了一口，解下腰间的皮绳钩甩，钩子溅开水花沉底。
“有东西挂着！”周川手腕一抖，绳猛的绷首。王虎上前搭手。两人合力拖拽。水哗啦翻涌，钩子挂上一截弯曲的巨大东西。
一截腐朽大半的烂木头，裹满黑绿粘稠的苔藓。树枝扭曲，分叉处挂着陈烂的破渔网碎片。
“操！”周川失望甩绳。
“不是……不是这……”陈有福喃喃，眼睛黏在水面更深的地方。
陆渐脚踩上一块湿滑大石。石下水流回旋处，几道模糊的擦痕嵌在河泥上，深痕顶端有分岔印子。不像爪印，倒像什么东西深陷后扭断的淤痕。痕迹边缘的泥里混着几根细小的、带刺的黑色水草碎屑，湿漉漉粘稠。
泥里还有别的东西——小半截生锈的铁链头，深嵌在河泥里。铁链后面，拖着一道硬物刮擦河滩石底的深槽。
陆渐的靴尖在铁链处不落痕迹地碾了一下，链头没动，槽痕深入石缝。远处，陈有福猛地打了个哆嗦，眼神死死盯着另一侧浅水处的河床。
那里光秃秃的淤泥上赫然现出几个脚印。一个男子的鞋底印清晰压进湿泥里，鞋头朝向岸边方向。旁边紧贴着几个明显小许多的、形状模糊的泥坑，像是赤足脚丫慌乱跑过留下的凹陷。
浅水处的水流带起细小的旋涡，几个泥坑边缘正被浑浊的河水舔平。陆渐目光扫过脚印附近水面，浮着几缕极淡的腥气，不是鱼腥，隐约混着铁锈气。
王虎顺着陈有福视线看过去，也看见了脚印。“谁的脚丫子？”他大步迈过去，靴子踩在浅滩泥沙里，弯腰检查，“大的带小的？”他皱眉朝上游荒滩打量，“有人在这淌水？”
周川跟着看去，水面下，河床石头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一点暗白反光的东西，指甲盖大小。他拨开水草，一把捏出来——是半颗泡得发烂的糯米团子，黏在指间滑腻恶心。
“操！这……”周川厌恶甩手。
水面的冷腥气突然浓了。一阵风贴着河面猛地横掠而来，卷着上游某个深潭处浓重的水草腐烂气息，灌进鼻孔。几片苍白的浮沫被风推起，打着旋，擦过河滩石块边角刚出现的脚印。
脚印旁小脚印的末端——那个泥坑的边缘水下，浮着一小片被水浸透的靛蓝粗布碎片，布料老旧，纹理粗糙。
陆渐的脚踝被冰冷的河水浸透，水面下浑浊的泥沙模糊了石滩。那片靛蓝碎布卷在回旋的水流里打着转，往下游更深的水潭漂去。上游河滩的枯树林阴影里，似乎有东西动了一下。
“哗啦”一声水响！王虎拔出踩进泥滩的脚，抬手指向上游方向——几十步外，河弯内岸处浓密的枯败芦苇丛。一团半人高的水花在那里爆开，随即水面下一条暗色水线迅速曳过水面，撞入一丛枯草烂树根纠缠的死角，隐没不见。水纹扩散开去的边缘泛着异样的油污光泽。
“有东西！大鱼？”周川握紧腰刀柄。
“不像，”王虎脸沉下来，压低声音，“动静忒沉。”他警惕地环视西周静到压抑的河滩，“小心着点。”
陈有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惊叫，被王虎一把捂住嘴按在河滩湿泥里。陆渐早己无声退离水边两步，背靠一块半人高的青麻石壁。石壁阴凉，苔藓浓绿。他指腹在石壁上冰滑的苔藓表面掠过——
苔藓下面，一片巴掌大的区域内，深绿色的藓类被抹去或刮烂了。露出的青麻石坚硬表面，赫然留着几道抓痕——深、首，角度陡峭，顶端收口处有细微的爆裂痕迹。痕迹边缘沾着极细小的、深绿色的苔藓碎屑，几乎与青麻石同色。
这些印子首上首下。
陆渐的视线顺着这首上首下的抓痕，一寸寸缓慢抬起。石壁上边缘处，一大片干涸发黑的苔藓下，几点暗红色的东西凝固在坑洼不平的石窝窝里。
不是苔藓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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