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白刺刺地挂在中天。老吏在小院角落咕嘟咕嘟熬药,苦气裹着灰烟。陆渐坐在他那张靠墙的条案后,案面粗糙的木纹映着窗外过于明亮的光,有些刺眼。
脚步声踏进院子,周俭总务的嗓音带着点午后没精打采的沙哑:“陆文书,司正传。”
他没应声,起身。推开的条凳腿在地上拖出一道短促的粗响。老吏抬眼瞥了一下,又低下头,呼噜呼噜对着小泥炉吹了几下。
跨过司里一道又一道的青石门槛,空气里的味道变了。药气远在身后,前方渐渐沉淀下一股旧书、陈墨和新熏香混合的冷调子。司正处理公事的内值房,窗开得极大,阳光像块白得晃眼的布,严严实实地铺在地板中央。
司正傅云章背窗而坐,正俯身盯着案上摊开的一卷文书。阳光在他头发边缘镀了一层过分亮的银边,看不清脸。
“大人。”陆渐站定。
傅云章没抬头,笔尖在一页发黄的旧卷宗上轻点:“‘庚戌三’,事涉不小。你那份报陈卷录,和封验的东西,我都看过。”他声音平稳,不高,每个字都很清晰。
他从右手边拿过另一张纸,推过来一点。纸很新,上面是抄录的几行字:
“……十月朔三日夜……西郊野驴岭……骡车毁……验死者陈万有……残尸焦黑……疑妖火焚……失银三百七十六两……”
陆渐看着,等着下文。
“火焚焦痕,”傅云章笔尖在“焦黑”两个字下方顿住,划了一个小小的墨圈,“北境雪原荒狼,或遭霜寂魔气侵染的妖物,其爪牙利齿带毒火之息,触及人身皮肉,亦可留下类似焦痕。”
陆渐眼皮都没抬一下。
傅云章搁下笔,拿起刚才那份陆渐的点验清单草纸,指尖划过“皮匣空置”那行字。
“证物有失,是戊字库失管之责,与你无干。”他抬起眼,目光在刺眼的光影里显得极深,“但后续关联,牵扯过杂。城西昨夜那把火,刘铁匠的铺子烧得干净。人命、火劫,加上那些市井里横死的泼皮……桩桩件件,卷风裹尘。再挖下去,容易引火烧身,也带歪了镇妖司的正差。”他放下那张草纸,手指交叉搁在案上,“到此为止吧。”
话落得干净利落,像一块青石沉入潭底。值房里更加安静,似乎连光柱里的浮尘也凝滞了。
“下首明白。”陆渐开口,声线平稳,“只是那黄面粉末流散街面,若有人效法米铺伪案,恐引乱。”
傅云章视线垂落,看向案上另一角堆着的几份公文卷轴。“此事司务监会料理。你……”他话音未起,身影却猛地朝左侧极其突然地斜掠半尺!
嗤!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几乎同时撕裂死寂!一支足有半尺长的乌黑铁钎子,闪着淬毒的暗蓝光泽,擦着傅云章刚偏开的鬓角,带着一股冷腥气,“夺”的一声狠狠钉入他身后那张靠墙放的硬木椅靠背!钎尾剧烈震颤,发出高频的低鸣,靠背上硬木开裂的纹路清晰可见。
傅云章身形微晃,手疾如电,抄起案上一个沉甸甸的青铜笔舔镇纸朝窗扇投掷!窗外一支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强弩手臂被猛地砸中!传来半声痛楚的闷哼,有什么沉重的物事重重摔落窗根下的花圃,泥土纷飞。
这一切发生快得不及一息!
几乎就在铁钎钉入椅背、镇纸砸出窗外同一刹那,值房那道厚重的松木门板“砰”一声被大力踹开!门轴断裂!一个浑身裹在黑色紧身衣里的身影撞入,手中一把尺半长的窄刃短刀劈头朝着陆渐后颈就抹!刀光凌厉冰冷,快得只剩一道白线!
陆渐在门板震动的第一响,身体己本能向侧后沉肩拧身。他没回头,左手反握后腰刚拔出的半截短刀刀柄,手腕翻转,那刚出鞘三寸的冷铁迎着劈来的白线,不挡不架,以更刁钻的角度自下而上横切刺客握刀的手腕!
噗!
刀锋割断筋肉的声音。刺客的窄刃刀势骤然歪斜,刀尖贴着陆渐的耳廓划过,带走了几根碎发,狠狠劈在旁边的书架上,深嵌进去!同时,一截还攥着刀的断掌,血淋淋地掉落在边缘。刺客半声未喊出,断腕剧痛激得他浑身一僵。
陆渐根本不看那断手,左手短刀在刺耳的交割声中瞬间全部出鞘!刀身一横!冰冷的刀锋准确无比地压在了那捂着断腕处疯狂后退的刺客颈侧!指头大的血珠从锋刃边缘瞬间就沁了出来,滚烫。
傅云章此时才刚稳住身形,脸白了一瞬,立即按下了书案下的一个铜铃机括。尖锐的警铃声刺耳地响彻整个镇妖司后衙!
值房里硝烟与血腥味混作一团。撞毁的门洞外,脚步声杂乱疯狂逼近,伴随着镇妖司护卫尖利的吼声:“护驾——!”
门外花圃方向,几个护卫己将那摔落的强弩刺客死死按住。值房内,断了手、刀架在脖子上的黑衣刺客靠着书架滑坐到血泊里,身体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傅云章的目光从那断手刺客身上,转向窗扇破碎处,最后落回到门边的陆渐身上。陆渐握着刀,刀锋稳稳贴紧刺客的颈动脉,没有丝毫晃动。背对着门洞涌入的光,他脸上的神情罩在深邃的影里,看不真切。
傅云章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抬手重重按住心口位置。一道细细的血线,正顺着他紧抿的唇线慢慢渗出来,滑到下颚。他喉结上下滚动,咽下去一口什么。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暗哑。
“留活口。”他盯着被按在地上的强弩手和血泊里的断腕刺客,目光冷硬如铁,最终停在陆渐身上,“你……很好。”他吐出这两个字,身体却猛地晃了一下,软软地倒向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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