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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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急雨

 

石板路上蒸腾着午后阳光裹挟的杂味——熟食摊的油脂气、蒸饼的米酵酸、还有汗衫捂馊了晒出的咸湿。行人摩肩接踵,带起的气流粘滞沉闷。

巷子里钻出来个半大孩子,汗津津的脖子下吊着细绳串的木牌儿牌,一头撞进陆渐怀里。

“爷!擦鞋!亮堂的桐油!”

孩子声音脆亮,带着讨好的谄笑,一手攥着黑黢黢的布团,另一手己不由分说摁住了陆渐沾了泥点的鞋尖。陆渐站定,没看他,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长街另一头——仁心堂那块乌木的招牌下面,半截湿漉漉的靛蓝袍角影子般地闪入门后,门帘晃了几下,停住。

只一瞬。

“爷,您看这风尘仆仆的!”孩子手上加了力气,布团在鞋帮上飞快揉搓。陆渐垂眼,那孩子的手黑瘦,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揉擦的动作狠里透着股急切劲儿。

“哪家铺子的?”陆渐开口,声音不高。

孩子愣了一下,抬起头,瘦黄的小脸上堆着笑:“南城张记,老字号!”他拍胸脯,“桐油都是新的!”

一块铜钱落在孩子手里。

“行了。”陆渐抽回脚。孩子攥紧了钱,千恩万谢地挤出人群,一溜烟钻进旁边卖竹篾箩筐的摊子后头,小脑袋探出来,只眨巴两下眼,便不见了。他那擦鞋布团丢在箩筐旁的泥地上,散开了,露出一角磨破的靛蓝色粗布内里,颜色看着竟有些眼熟。

他往前挪了两步,停在街角茶铺的油毡棚子下,让出半边身位给一个挑担卖豆腐的老汉过去。茶棚里烟气和水汽弥漫,光线浑浊。陆渐随手抹了把竹凳边缘蹭到的油灰,靠墙坐下。跑堂的提着大铜壶在几张矮桌间穿梭,嘴里吆喝着词儿。他对面一个敞着怀的汉子,正闷头嘬着黑陶碗里浑浊的茶根,呼噜有声。

陆渐要了一碗碎茶末儿泡的凉茶。茶是隔夜的,浮着一层极细小的褐色碎渣,沉淀下去是涩味。他慢慢地啜,舌尖涩得发麻。

他脑子里不是刘胡子那张惊怒交加的脸,也不是仁心堂后窗那消失的半截靛蓝袍角。是刘胡子脚边那块青石砖缝里,几点踩烂了的深色泥印子。像血,干透了。像污泥,那地方太干净了,不该有那样的新泥点。踩开它们时,刘胡子脚下那股狠劲儿,不是擦除痕迹的暴躁,倒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死死踩进砖缝的石头里。

汗从他后颈的衣领边缘渗出,黏着皮肤。棚外,一个小贩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走过,车斗里堆着新鲜的红皮萝卜,刚从地里拔出的泥土味儿混着生腥的汁水气息,短暂地冲淡了周遭浓稠的汗臭与烟火气。那生脆的、略带腥甜的生土味,竟让陆渐心头莫名松了一下。

碗底剩下的一点凉茶渣,他也喝干了。

夜色浮上来,比往常更沉一些。风裹着水汽,闷闷地从低矮的屋檐掠过,预示着积蓄的力量。

城南这一片住的,多是些小商贩、脚夫、手艺人和老弱。房屋低矮密集,巷道狭窄深长,一到夜里,窗户纸透出的昏黄油灯光晕只能勉强照亮门前方寸之地,反而投下更多鬼祟的暗影。几声狗吠在远处巷子深处响起,又突兀地断了,剩下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陆渐没有点灯。他靠在门后斑驳脱落的土墙上,背后传来夯土墙的凉意,渗进脊背。屋角那只断腿的矮凳影子在地面拉得老长。门外院子里,谁家养的鸡被夜里什么东西惊了,短促地“咯咯”两下,便再无声息。

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清晰。风声刮过屋檐茅草的稀疏声响,墙角老鼠啃噬碎木头的悉索……还有,是脚步声。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那种哄乱的,而是沉闷、分散又刻意放轻的,像散落开来的黑豆子滑过凹凸不平的麻石板路面,朝着一个方向汇聚——城西深处。

那不是夜间寻常该有的动静。

陆渐缓缓拉开门闩,老旧木轴发出细小的、呻吟似的摩擦声。门外窄小的院子浸在浓黑的夜色里,只有对面邻居家灶间窗纸透出一小片昏黄朦胧的光。他推开门,没走出去,就站在自家门框投下的那片深浓阴影里。

西头那条黑黢黢的巷子里,脚步声停了。空气死一样凝固了几个心跳的时间。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钝器大力撞击破木板的声音猛地炸开!

嘭!哐啷——!

硬木崩裂的脆响在夜里格外瘆人,紧接着是几声短促又惊惶的尖叫,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后骤然截断,淹没在一阵更杂乱的、听不清人语的粗声呼喝里。

刘记铁铺的方向!

几乎是同一瞬间,更近处,隔壁院墙“哗啦”一声脆响,一片瓦片摔落院中砸得粉碎,惊得鸡窝里又是一阵骚动。陆渐在门后的阴影里,目光瞬间锁紧自家院墙头。那里,一个矮小的黑影正手忙脚乱地从墙上往下溜,踩塌了几片碎瓦,显然是仓促间慌不择路,翻错了墙头。

院外那条通往刘记铁铺的小巷深处,呼喝声和撞击声越来越激烈,间或有金属器物重重坠地的刺耳噪音和钝器夯在肉体上的闷响。混乱的声音短暂地形成一个旋涡,将周遭的一切声息都裹挟、吸了进去。陆渐甚至能隐约分辨出刘胡子那熟悉又惊怒至极的粗嘎咆哮:“……呃啊——!”

那吼声被猛地掐断,如同被生生掰折的木棍。

陆渐屏住呼吸,侧耳凝神,身体像一张绷紧的硬弓沉在门框的阴影里,每一丝肌理都调动起来,无声地调整着角度,捕捉着黑夜传来的每一个微末信息。瓦片碎裂声,鸡鸭扑翅声,远处断续的狗吠,还有风中裹挟的铁匠铺方向那股血腥、灰尘翻腾混合起来的,难以名状的铁锈味……所有的一切都在黑暗的河流下奔涌交汇。

就在那阵密集的声响达到某个短暂的顶点、即将炸裂的刹那——

“走水了——!”

一声破了音的凄厉尖叫。

城西方向,一团赤红骤然腾起,狰狞地撕裂了墨蓝色的夜幕。火光跳跃着,映照出下方慌乱扭曲奔逃的小人影,浓烟卷着火星子冲天而上,瞬间吞噬了小巷深处的黑暗。风助火势,那火光舔舐着低矮的屋檐,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映红了半个西城天幕。冲天的火光亮起的同时,铁匠铺方向的混乱声响却诡异地停了。呼喝、惨叫、撞击声……一切挣扎的声响在火光腾起的那一刻瞬间收束、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只余下火焰吞噬木材的咆哮声骤然放大,占据了整个听觉世界。

极端的混乱之后,是更深的寂静与灼热。

那翻错墙头的人早己趁着短暂混乱的掩护,溜着墙根,像只惊鼠般消失在对面更深的黑暗里。

隔壁灶间的油灯光晕摇曳了几下,突然熄灭。整条巷子彻底陷入一种死寂与喧嚣交织的怪诞境地。远处的喧哗声浪随着火势蔓延终于席卷而来,无数脚步杂乱地涌向城西,惊呼哭喊和人踩人的咒骂混杂成一片巨大的、嘈杂的背景。

陆渐反手,轻轻合上了身后的门板。门轴细微的“吱呀”声,被淹没在远方鼎沸的人声和火海咆哮里。门板隔绝了门外呛人的烟尘气味,也隔绝了那映进院中的灼亮红光。屋子里重归彻底的漆黑。

他背贴着冰凉坚实的土墙,黑暗将他吞噬,只有呼吸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清晰,一下,又一下,起伏之间是竭力压制的汹涌急流。黑暗中,一切感官都向西面八方延展,捕捉着所有动静,皮肤灼烧感越来越明显,后背的汗变得黏腻粘稠。

墙外,呼啸的人潮涌向那冲天的火光,脚下的地面都仿佛在微微震颤。

忽然,就在那片逼近的混乱轰鸣之下,另一个声音极短促地切了进来——

笃、笃、笃。

缓慢、规律,间隔着两息或三息。

是硬木杖或竹节杖尾端,稳稳地敲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不急不缓,节奏分明,沉稳得与西下奔逃哭喊的乱象格格不入。那声音正从巷口,穿过慌乱的脚步间隙,朝着这条巷子深处走来。方向,赫然便是刘记铁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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