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戊字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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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戊字库

 

陆渐抬手揭下湿漉漉的纸帖。他指腹抹过“查封”二字,水痕渗入纸背。米铺伙计的哭嚎和刘胡子铁匣子的低语还在耳边。

他没进屋。转身折向院子西侧。

穿过两道拱门,再绕过一个堆满废弃马鞍和破损灯笼的杂物院落。尽头一座石砌矮房,门楣上刻着“戊字库”三个阴刻的大字。

门口当值的司吏陈全,裹着半旧的青布袍子,缩在檐下。抄着手,脚前摆着一个炭盆,火苗早己熄灭,只剩些灰烬的白边。陈全靠着墙,眼皮耷拉着,呼吸匀长。

陆渐靴底踏在湿石阶上的声音惊动了他。陈全猛地睁眼,看清来人,慢腾腾站首了,脸上堆出笑。

“陆文书?”他搓了搓冰凉的手,掏出腰间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铜钥匙,“等您一会儿了。这鬼天气。”他手指在钥匙串里翻找,带起一片金属碰撞声。找了一会儿,挑出一把细长些的,插进铜锁。

铜锁发出艰涩的“咔哒”声,开了。

库内排满高大的木架,延伸向深处的阴影。架子间窄路仅容一人通行。一些架子底层堆着裹了油布的条形大件,更多是码放整齐的木箱和卷宗函套,上面积着厚厚的尘灰。

陈全引路,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盏陶泥小油灯。灯焰昏黄,摇曳不定,只照亮眼前几尺。灯油烧得只剩小半,凝在灯盏边上。陆渐跟在后面。

陈全在一排书架前停下,举灯。架上用白粉写着分类的日期和地点符号。他踮脚,在架子靠近顶端的两排木箱中看了看,最终手指停在一个木箱边缘的角落。那木箱尺寸中等,颜色比其他箱子深暗许多。

陆渐抬头,目光落在木箱右上角的标记上。那里钉着一小块泛白的木牌,上面墨字写着:[未辰][河滩北][庚戌三]。

“就是这只。”陈全放下灯,把灯在架子上放稳,双手攀上架子侧面的卯榫缝隙。箱子卡得有些紧。他借力,脸因用力微红,拖拽了几下,箱子发出木头摩擦的刺耳声响,终于被从深处拉出,挪到架子边缘。

箱子表面一层灰。陈全吹了几口,灰尘在昏黄的灯影里漫开,引得他低声咳嗽。

陆渐上前一步,伸手拂去箱子正面挡板的浮灰。那里用红漆画着一个清晰的叉,覆盖在原来的封存签上。叉痕不算太旧,朱漆干涸,沾着落灰。边缘锐利,像是仓促间画上去的。

“封箱的红签呢?”陆渐问,指腹擦过那红叉。

陈全脸上笑容淡了点:“这……可有些日子了。当初交入库房,贴着封条、封签齐全。封签……按理在箱角上钉着个小木签。”

两人借着微弱的灯光凑近箱子西角查看。木角包着一圈薄铁皮,钉着钉子。但在右下角,似乎有过另一枚钉子的痕迹,很小很浅,旁边留着一个不规则的木片撕裂口。痕迹很旧,蒙在厚厚的灰尘下。

“早前钉封签的位置。”陈全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沉闷,“签钉多半是起封箱时撬坏的,连签一起丢了?也不奇怪,老库房了,经年累月移来挪去,小物件丢了谁注意。”

陆渐没说话,手指在那浅坑里摸了摸。

陈全拿钥匙打开箱上的挂锁。掀开箱盖。

箱内不算满。最上层平铺着几卷厚厚的牛皮纸档案,纸色发黄发褐,边缘有些虫蛀的小洞。下面隔着一层防潮的油布,隐约看到油布下面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物品轮廓。没有铁器类的迹象。

“点验吧,陆文书。”陈全退后半步,把位置让出来,“您念名目,我盯着?”

陆渐从袖中抽出那份纸帖,对灯细看背面列出的一份清单——这是“庚戌三”旧案的证物登记册页抄录。字迹细小工整。他目光停在其中几行。

“‘短刃一柄,皮鞘,长七寸三分’……‘铁蒺藜十数枚’……‘皮质信匣一只,方三寸’……‘麻绳一截,长两尺三寸’……”

他目光从纸上移到打开的箱子,再回到纸页。

陈全也凑近了看名单,又探头仔细查看箱子,特别是油布下露出的边角:“短刀、铁蒺藜……这些铁家伙,好像没瞅见?怕是登记错了位置?还是说……”他顿了顿,“哦,那麻绳和皮质信匣倒是有。”

陆渐抬眼看他。

陈全避开陆渐的视线,手在箱边无意识地划着灰:“您瞧,箱里卷宗是有的,油布下露出来的东西,绳结有,信匣也有。您手里单子上缺的那几样铁器……司库里的东西,登记有时会乱。甲字库的塞到乙卯房的事儿,隔三差五就有。兴许是写错地方了?要不我去找找当日的交卸签收册?库外面有个小屋,都堆着历年入库的册页,又乱又沉,积了好些年的灰,怕得翻腾一阵。”

昏暗的光线里,司吏陈全搓着手的动作放慢了些。

陆渐没动。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他看了箱子一会儿,合上那份清单纸页,收进袖中。

“册页要查。”他开口,声音在库房低矮的空间里显得平静,“不过,先把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清点清楚。拿纸笔来,记档。一样一样来。”

油灯火苗摇了一下。卷宗函套的麻绳被解开时发出轻微的纤维断裂声。陆渐手指刚挑开封皮一角,一层细密的陈灰便随之扬起,在昏黄光晕里浮动。

卷宗里是几张用麻线粗糙装订的厚黄纸。纸色深暗。陆渐取页的动作很缓。纸页翻动时带着近乎要碎掉的“哗啦”声。最上面那张纸页,右侧边缘有半道深色的裂口,像是被粗暴撕扯留下的痕迹。

陈全佝着背站在箱子另一侧,手里抓着纸笔。油灯的光从侧面打来。“头一张,”他小声念着,眼睛努力眯着,辨认卷宗开头几行墨字,“……庚戌年九月十七……外务乙房报……西郊野驴岭有妖物残害行旅……”他执笔的手有些抖,墨迹在纸上下笔就洇开了小团。

陆渐没抬头,手指继续捻开下面一张纸页。纸页间夹着一张薄薄的、边缘皱缩的小纸片。他拈起纸片。纸色比卷宗纸更新些,但也泛黄了。上面是极潦草的几个小字:“北岭道…申初…骡车…验…己……”。

他指腹在那些潦草的字迹上抹过。字迹下面一点,纸片背面粘连着一点极淡的灰黑色污渍,像是墨滴,又像干涸的油脂。

陈全凑近了看:“这好像是……临时夹的草稿?字认得真费劲。”他鼻息带起灯焰又晃了一下。

陆渐没说话,把纸片夹回原处。他再往下翻。

再下面的纸上画着一幅简陋的路线图,线条歪歪扭扭,标注着几个村落名字。图中央一处打了叉。图下的留白处写了几行字,字迹不同,更方正些。陆渐的目光停在几字上:“……尸首离奇焦黑……疑……妖火……”

陆渐的手指轻轻拂过“焦黑”二字。他看向陈全:“单子上说,箱内该有一截两尺三寸的麻绳证物。”

陈全“啊”了一声,目光从卷宗纸上挪开,投向他脚边箱子里的油布覆盖处:“绳子……在底下。”

他弯腰,小心掀起油布一角。灰尘味混着一股淡淡的陈旧腥臊气飘出。油布下摊着些零碎物品:几块看不出形状的石片、半截烧过的木棍、几个破损的陶罐碎片……最边上,是一卷半松散的深褐色麻绳。

“就这。”陈全示意,没动手。

陆渐的目光落在那卷绳子上。绳子盘得很乱,断口处能看到硬化的污渍附着在上面,颜色暗沉。绳子的颜色和粗细,和他在骡场捡到的带血绳头很像。

“还有皮质信匣。”陆渐道。

陈全手指划过油布底下几件东西:“喏,那个……快散架了。”一件小小的方形扁皮夹子躺在几块碎瓷片中间。皮面磨损剥落,露出底下朽烂的麻胎。盖扣的地方凹下去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皮面上深深浅浅沾染着几道说不清的陈年污渍。

陆渐拿起那皮匣。很轻。他摁了一下凹陷的盖扣,手指抠进去。皮子干硬,发出一声轻微的撕裂音。盖子掀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匣子底部内衬的黄纸上,贴着一小块方形的、更浅一点的纸印子。似乎是曾经贴过什么东西被撕掉了。那纸印子西西方方,边缘齐整,纸的颜色也比卷宗纸新一点。

他的指尖在那方形的印痕上压了压,纸面残留着一点黏腻的胶感。

“登记册上,信匣里原封存了何物?”陆渐问,眼睛仍看着那印记。

陈全立刻低头翻看手中点验的草纸,又核对陆渐袖中那份副本单子:“信匣……没有备注内里东西。只记了信匣本身。”他皱了下眉,又确认一遍单子。

库房静得能听见灯油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

陆渐盖上那空瘪的皮匣,声音不大:“再往下,单子上记了铁蒺藜十数枚,短刃一把。”

陈全的视线重新投向箱子深处,油布覆盖下的空间几乎一目了然。他摇头,语气带了几分肯定:“真没了,铁器不见影。会不会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许是当初移交时就没放进这只箱子?或者是……”他眼神瞟向黑暗的库房深处,“司里后来启用过证物?”

陆渐没有立刻回应。他俯身,手指插进箱底,在油布下那些冰冷的碎石片和陈旧麻绳间摸索。指尖触碰到箱底。木质粗糙。

他抬起手。手指的侧面和指腹,沾满了灰尘。

“箱底没垫防潮纸?”陆渐捻了捻指尖的灰土。

陈全愣了一下,也俯身去看,手在箱底刮蹭了几下:“这……早年存的箱子,底子都是光板木头。灰是不少。”他看着陆渐指尖的灰,那灰似乎和卷宗上、麻绳上的灰,也没什么不同。

陆渐没说话,视线落回刚翻开的第一张卷宗首页。手指在“庚戌年九月十七”的字迹旁缓缓移过。那下面的纸张纹理,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凹陷线条痕迹,像是曾被压在什么方方正正的硬物下很久,留下的浅槽。

库门方向,一道人影晃过檐下的光影,停在门外。

“陆文书,”刘都头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带着点湿意,“司务监那边催问戊字库封存卷点了多少。下头递来的几件急案等司正批复,都堵着呢。司务监急,说……半个时辰后必须见到点验清楚的卷宗箱封好抬过去。”

他站在门框逆光的影里,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刀柄上的铜箍映着微弱的光。陈全手中的笔尖猛地一顿,在纸上拖出长长一道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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