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弱，从倾盆化作了细密连绵的丝线。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灰白的天光，倒映着往来行人模糊的身影。
转过主街，空气里隐隐浮动起异域的香料味，还夹杂着牲口皮毛和长途跋涉的尘埃气。鼓乐巷口，几家专做西域和北境生意的杂货铺子门口聚着不少人，雨水也不能冲淡这里的喧嚣。
两峰高大的双峰驼被拴在店铺外廊柱边，毛色棕褐，沾满了泥点。它们安静地嚼着反刍物，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陌生潮湿空气的疏离感。偶尔甩甩硕大的头颅，颈间的驼铃便发出沉滞的、带着几分哑涩的“叮当”声，淹没在西周的嘈杂里。
几个穿着翻毛皮袄、头发结成小辫的胡商，正和店铺掌柜连说带比划。他们的官话生硬，语调上扬，带着一种急切。胡商打开几个沉重的皮袋，露出的不是香料和皮毛，却是一些粗粝的矿石块，颜色驳杂。掌柜拿起一块对着光皱眉细看，又摇摇头。
“换！上等的‘火云纹’毛毡！”一个胡商跺着脚，雨水顺着他浓密的胡子往下淌，显得有些焦躁，“好石！抗冻！”他用力拍打着一块深青色的石块，石头上似乎凝结着细微的霜花。
抗冻？陆渐脚步略顿，目光在那带着冰冷寒气的石头上停了一瞬。墨云澜的话滑过耳边——青冥石，御霜寂寒气。
旁边一个本地行商吸着水烟筒，吐出一口白气，冲着争执那边努努嘴：“看，北边来的。今年冷得邪乎，那边的路冻死了好几匹拉车的马。沙匪也凶，货不好走喽。”他的语调平平，像是说着再寻常不过的消息。
杂货铺檐下，几个缩在墙根避雨的半大孩子正聚在一处，脸上带着脏污和好奇。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拿着一节捡来的、弯曲的枯藤条，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比比划划：“……忽见那妖物眼放绿光，口吐黑烟！”旁边几个小的缩着脖子，又害怕又兴奋，听得入神。
枯藤“剑”挥出去，不偏不倚蹭过胡商翻在地上的矿石袋口。
“唉！”胡商猛地转过头，粗声吼道，眼里全是旅途积压的怒气。
那小男孩吓得一哆嗦，枯藤掉在泥水里，其余孩子哄一声全散开了。
陆渐没停留，走过鼓乐巷口。身后的争吵声、铃铛声、雨水声、孩子们被斥散的低语声……混杂着商铺里飘出的熟面食、香料和矿石的冰冷寒气，织成一张网，网住了这湿漉漉郡城的某个瞬间。
镇妖司外院水汽更重，青砖缝隙里的苔藓吸饱了水，绿得扎眼。
陆渐刚踏进角门，便见老吏提着一个洗得泛白的布包，正缩着脖子匆匆往外走。两人迎面撞上。
“哟，陆小子回来了？”老吏脚步一顿，眯起眼看他，“身上潮气重，快回屋擦擦。”他下巴朝身后不远处的羁押所石屋方向抬了抬，“里头那米铺伙计，刚才嚎啕了一鼻子，鼻涕眼泪糊一脸，说肚子疼得不行，看守的老赵瞧着不像装的，去药铺抓副便宜散药去了。”
他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在陆渐脸上定了定，声音压低些许，几乎混在沙沙的雨声里：“嚎归嚎，话倒吐了几句，说城西瓦窑巷子靠槐树那家打铁的刘胡子，前几天在他们铺子后墙根下，扒拉出来个半锈的铁匣子，沉得很，鬼鬼祟祟埋院角杏树底下了……啧，人心不古啊！”他叹息般摇摇头，拢紧布包，佝偻着背很快消失在门洞外的雨幕里。
陆渐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几滴，打在他肩头。米铺、槐树、打铁的刘胡子、铁匣子……这几样事物在潮湿的空气里盘旋了一下。
他没进羁押所，脚下一转，穿过内务院旁边一条窄湿的侧巷，径自往自己的值房走去。
刚走近房门，便看见自己那扇薄薄的木板房门上，插缝钉着一张半湿的硬黄纸帖。雨水泡湿了边缘，字迹也洇开了些，但仍能看清：
“陆文书亲启：所陈‘庚戌三’旧档事己获悉。卷归司正亲阅。见字即赴戊字库，会同当值司吏，查封原存标记及证物箱。”
落款处一个墨色模糊的签名，辨不清字样，唯有那方小小的“司务监勘印”朱砂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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