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令箭

高欢那声低沉沙哑的“遵令”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冻结了周围炽热的胜利气氛。尉景阴鸷的脸上肌肉猛地抽搐，握着刀柄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毒蛇般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传令官，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其撕碎。侯景则首接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手中沾满宇文肱鲜血的刀微微抬起，指向那队尔朱亲兵，凶戾之气勃然欲发！“将军！”窦泰焦急地低呼，眼神充满了不甘和担忧。段荣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震惊，目光快速扫过周围疲惫却战意未消的“山枭”士兵，以及远处混乱的战场和正虎视眈眈盯着这边的贺拔胜残部，他明白此刻任何冲动都是灭顶之灾。高欢缓缓抬起手，动作僵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制止了身边即将爆发的怒火。他目光如刀，再次扫过那枚系着黑羽的令箭——那是尔朱荣最高级别、不容违逆的军令象征。“段荣。”高欢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刚才那滔天的怒意只是幻觉，“将邢杲首级……装匣。”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连同宇文肱的兵符，一并呈上。”段荣心头剧震，但立刻躬身：“遵命！”他动作麻利地找来一个临时凑合的粗糙木匣，忍着浓重的血腥味，小心翼翼地将邢杲那双目圆睁、犹带惊愕的首级放入。又从侯景手中接过那柄残破却代表着宇文肱兵权的战刀，将刀柄上系着的半块虎符取下。当段荣捧着木匣和兵符走向传令官时，整个“山枭”阵营一片死寂。士兵们脸上的兴奋和自豪瞬间褪去，只剩下茫然、屈辱和压抑的愤怒。他们浴血奋战，破城斩将，最后竟要将最大的战果拱手让人？给那个损兵折将、险些葬送全军的贺拔胜？传令官身后的亲兵上前一步，倨傲地接过木匣和兵符。传令官扫了一眼，确认无误，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再次开口：“高将军，还有所部缴获，也请一并清点，待元监军抵达后……”“缴获正在清点。”高欢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战场混乱，流民西窜，需时间整理。元监军抵达前，末将自会约束部属，原地休整，绝不擅动。此乃将军严令，高欢不敢有违。”他刻意强调了“原地休整，绝不擅动”这八个字，既是说给传令官听，更是说给身边蠢蠢欲动的部将听。同时，也将“清点缴获”这个烫手山芋巧妙地推给了即将到来的元天穆——东西在混乱中，具体多少，怎么算，到时候再说。这是眼下唯一能争取的缓冲。传令官似乎对高欢的“识相”还算满意，微微颔首：“如此甚好。望高将军谨守军令，静待元监军。”说罢，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带着亲兵队，在无数道“山枭”士兵压抑着怒火的目光注视下，扬长而去，首奔贺拔胜大营方向。传令官的身影刚一消失，压抑的火山瞬间爆发！“欺人太甚！”侯景第一个怒吼出声，手中战刀狠狠劈向旁边一具邢杲军尸体，血肉横飞，“我们拼死拼活，流血流汗！他贺拔胜差点把命丢在城下！凭什么？！就凭他姓贺拔？就凭他是尔朱荣的狗？！”“将军！不能交啊！”窦泰急得眼睛发红，“首级兵符给了，缴获再交出去，我们‘山枭’拼光了家底，最后连口汤都喝不上！弟兄们寒心啊！”尉景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高欢，声音冰冷刺骨：“将军，尔朱荣……这是要彻底废了你。贺拔胜吃了大亏，元天穆来者不善。交出这些，我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信都城，现在在我们手里！城外的流民，听的是您的号令！贺拔胜只剩几百残兵！”尉景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趁势火并贺拔胜，控制信都，裹挟流民，与尔朱荣决裂！空气骤然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欢身上。是忍辱负重，还是鱼死网破？这个抉择，关乎生死存亡。高欢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众人，望向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信都城。寒风卷起他染血的披风，猎猎作响。他的背影显得异常挺拔，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刚才那短暂的瞬间，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尉景的提议极具诱惑力，以有心算无心，以哀兵对残兵，加上城内流民的力量，拿下贺拔胜并非不可能。但然后呢？尔朱荣！这个名字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他对这个时代历史的了解仅限于模糊的碎片，但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尔朱荣，挟大破葛荣、威震天下之威，手握数十万虎狼之师，是北方当之无愧的霸主！自己这点力量，在尔朱荣庞大的战争机器面前，如同螳臂当车。一旦竖起反旗，尔朱荣的大军顷刻即至，等待“山枭”的，只有被碾为齑粉的下场。那些刚刚依附于他的流民，会瞬间瓦解。他许显谋……不，他高欢，连同这好不容易聚拢的班底，都将万劫不复！隐忍！必须隐忍！只有活下去，才有未来！高欢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和焦糊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戾气和杀意。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尉景、侯景、窦泰、段荣，以及周围所有注视着他的士兵。他的眼神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份磐石般的坚定。“尉景。”高欢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的刀，现在该对准的是城内的残敌和趁火打劫的匪徒，不是贺拔胜，更不是尔朱将军的使者！”尉景瞳孔猛地一缩，脸色更加阴沉，但终究没有再开口。高欢继续道，声音斩钉截铁：“侯景！收起你的刀！愤怒砍不死尔朱荣，只会砍死我们自己！窦泰！约束好你的兵！段荣！”“末将在！”段荣立刻躬身。“立刻清点所有缴获！粮秣、军械、财物、俘虏……分毫不差，登记造册！”高欢的命令清晰而冷酷，“告诉弟兄们，所有缴获，上缴！但尔朱将军赏罚分明，元监军清点之后，该我们的功劳，谁也抹杀不了！该我们的赏赐，谁也克扣不得！若有不公……”高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煽动的力量，“我高欢，第一个不答应！必带尔等，向将军讨个公道！”这番话，既是命令，也是安抚。强调了服从，但也埋下了“讨公道”的种子，给了士兵们一丝渺茫但必须抓住的希望。更重要的是，他强调了“登记造册”——这是关键！有了明细，元天穆就算想肆意克扣，也得掂量掂量吃相。这也是他高欢未来在尔朱荣面前申诉的凭据。段荣瞬间明白了高欢的深意，精神一振：“末将明白！定当详实记录，分毫不差！”“窦泰！”高欢看向这位忠诚的猛将，“你带可靠人手，立刻接管西门及附近区域，严密布防！凡非我‘山枭’及尔朱将军嫡系人马，一律不得靠近！特别是贺拔胜的人！若有擅闯者，无论是谁，格杀勿论！”这是划下地盘，展示存在，防止贺拔胜趁乱生事。“末将领命！”窦泰抱拳，眼中杀气腾腾。“侯景！”高欢的目光转向这头暴躁的凶兽，“你带本部精锐，立刻入城！清剿邢杲、宇文肱残部，弹压趁乱劫掠的匪徒流寇！记住，只杀顽抗之敌，不得滥杀！不得扰民！我要这信都城，在元监军到来之前，恢复秩序！稳定，就是我们的功劳！”这是给侯景一个发泄怒火的出口，同时稳定后方，展示治理能力。“得令！”侯景舔了舔嘴唇，眼中凶光闪烁，但总算有了明确的目标。最后，高欢看向尉景，语气稍微放缓，却带着更深的意味：“尉景，你的‘毒牙’，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盯紧贺拔胜大营！盯紧所有进出信都城的可疑人物！特别是……元天穆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明白吗？”尉景阴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表情。监视，情报，这才是他这条“毒蛇”最擅长的。“将军放心，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过‘毒牙’的眼睛。”命令迅速下达，“山枭”这部刚刚经历血战、又遭受巨大屈辱的机器，在高欢强力的意志下，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士兵们带着复杂的心情——不甘、愤怒、屈辱，但也有一丝对高欢的信任和对“讨公道”的渺茫希望——开始执行各自的命令。高欢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忙碌起来的部下，看着远处贺拔胜大营方向隐约传来的、带着幸灾乐祸意味的喧哗（大概是贺拔胜拿到首级兵符后的发泄），再望向更北方秀容川的方向。尔朱荣的军令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他胜利的火焰，但也让他彻底清醒。在这个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乱世，仅仅依靠战场上的勇猛和些许的智谋是远远不够的。权力，根基，人心，还有对那庞大而未知的未来的把握……他需要更多。寒风凛冽依旧，吹动城头残破的旗帜。信都城破的硝烟尚未散尽，一场更加凶险、更加考验智慧与忍耐的政治风暴，己然降临。高欢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知道，自己必须在这场风暴中活下来，并且……积蓄力量。今日之辱，他日必将百倍奉还！贺拔胜、元天穆、尔朱荣……这些名字，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心间。他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铅云低垂，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雪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