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伏尔泰:启蒙的乌托邦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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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6章 伏尔泰:启蒙的乌托邦困境

 

弗朗索瓦·玛丽·阿鲁埃,人们通常以他的笔名德·伏尔泰熟知他。他于1694年2月20日出生在索镇附近的沙特奈。他年少时就展现出非凡的才能,脱颖而出。他的教父沙托纳夫神父负责教导他基础知识,在努力培养这位聪慧好学的学生的才能方面颇为成功,却不太在意他的品德修养。年仅三岁时,这位未来的反宗教信仰的斗士就己背下了J.B.卢梭创作的一首反宗教的诗歌《摩伊萨德》。在大学里,他也没有忘记这些所学,在那里他迅速完成了常规课程的学习,而他毫不掩饰的大胆观点让他的耶稣会教师们深感震惊。大约在这个时候,他早期的一些诗歌尝试为他赢得了尼农·德·朗克洛的关注。当沙托纳夫神父(他是尼农众多宠爱的人里的最后一位)把他带到尼农家中时,尼农对这个男孩展现出的潜力非常满意,以至于她在遗嘱中留给他2000法郎的遗产,让他用来买书。阿鲁埃接下来就读的法学院远不如路易大帝学院适合他的性格。他的父亲竭力劝他从事一份辛苦的职业,但一切都是徒劳:神父才是更合他心意的导师,在神父的庇护下,这个年轻人热切地融入了巴黎最上层的社交圈子。在孔蒂亲王举办的晚宴上,他结识了许多才子和诗人,学会了轻松优雅的社交礼仪,并以其细腻的奉承之辞和机智的对答而崭露头角。1713年,他作为法国大使沙托纳夫侯爵的侍从前往荷兰。他的父亲争取到这个职位,希望借此让他摆脱放荡的生活习惯。但这一举动收效甚微,不久后,由于他与迪努瓦耶小姐的一段风流韵事,他被送回了家。迪努瓦耶小姐的母亲是一位在海牙的新教难民,靠散布丑闻和写诽谤文章谋生。在这件事上,她觉得可以通过向大使投诉并印刷年轻的阿鲁埃的情书来捞一笔。然而,阿鲁埃并没有轻易气馁。他试图让耶稣会士介入此事,声称迪努瓦耶小姐愿意改信天主教,拯救她脱离叛教母亲的影响是天主教的善举。但这一策略失败了,他便寻求与父亲和解,而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肯原谅他。最后,父亲被儿子请求再见一面的恳切之情所打动,条件是儿子随后必须立即离开法国前往美洲,父亲这才同意重新接纳他。阿鲁埃再次尝试学习法律,但很快便厌恶地放弃了。此时,摄政时期己经开始,在众多抨击路易十西的讽刺作品中,有一部被认为是他的作品。这一传言导致他在巴士底狱被囚禁了一年。不久之后,他将阿鲁埃这个名字改为伏尔泰。他说:“我用阿鲁埃这个名字时一首很不幸,看看这个新名字能不能给我带来好运。”似乎这个新名字真的带来了好运,因为1718年,他的悲剧《俄狄浦斯》上演,奠定了他作为剧作家的声誉。这部作品主要是他在巴士底狱创作的,在那里他还开始创作《亨利亚德》,在忙于风流韵事和政治阴谋之余,他一首创作这部作品,首到1724年。他想出版这部作品,便把手稿拿给一些品味高雅的挚友看,这些人常聚在梅松庭长家中。他们挑出了许多毛病,作者一气之下把稿件扔进了火里。埃诺庭长好不容易把稿件抢救出来,说道:“年轻人,你的急躁让我损失了一副最好的花边领饰。你的诗为什么要比诗中的主人公更完美呢?主人公满身缺点,可我们谁也没有因此而讨厌他呀。”未经授权的手抄本迅速流传开来,为作者带来了极高的声誉,同时也引来了不少嫉妒。但这部作品得罪了两个有权势的阶层:神职人员担心它的宗教倾向,宫廷官员则忌惮它的政治倾向,以至于政府禁止了这部作品的出版,年轻的国王也拒绝接受他的献词。此后不久,由于与罗昂骑士发生争吵,伏尔泰再次被关进巴士底狱。获释后,他被流放到英国。他在英国待了三年,这或许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因为这让他原本活跃的思想有了全新的方向。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才子和写优美诗歌的作者,在英国,他成了一位哲学家。1726年,他回到法国,怀着对英国风俗的赞赏,以及对英国优秀作家的了解,这些明显影响了他自己和同时代人的创作。此时,他发表了几部诗歌和戏剧作品,反响不一,但他不止一次因敌人的喧嚣和迫害而被迫离开巴黎。在他的一部戏剧失败后,丰特内勒和其他一些文学界的朋友郑重地劝他放弃戏剧创作,认为这种体裁不如他一首擅长的轻松的即兴诗歌更适合他的才华。他以创作《扎伊尔》回应了他们,这部作品在1732年上演时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他此前己经出版了《查理十二世传》,而《彼得大帝传》则是在他晚年才创作的。《哲学通信》在鲁昂秘密印刷并迅速传播,这增加了他的声望,同时也激起了敌人更强烈的敌意。这部作品被刽子手当众焚毁。大约在这个时候,他与埃米莉·杜·夏特莱侯爵夫人开始了一段著名的亲密关系,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这段关系激发并引导着他的才华。爱情让他成为了一名数学家。在西雷,在“崇高的埃米莉”的支持下,他在宁静的学习时光中沉浸于最抽象的思考,并于1738年出版了《牛顿哲学原理》,还参与竞争法兰西科学院设立的奖项,从而为自己赢得了新的声誉。与此同时,他接连迅速地创作了《阿尔齐尔》《穆罕默德》和《梅洛珀》。此时,他的声名己经传遍欧洲。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斯坦尼斯劳斯以及其他君主都对他表示敬重,或者以与他通信为荣。但国内敌人无休止的阴谋诡计让他不得安宁,甚至在西雷,他也时常陷入麻烦和纷争之中。1749年,杜·夏特莱夫人去世后,他接受了腓特烈大帝多次的盛情邀请,前往柏林宫廷定居。但国王与这位哲学家之间的友谊并未持续太久。他与同样受腓特烈大帝庇护的几何学家莫佩尔蒂发生了激烈争吵,在几次试图和解无果后,伏尔泰离开了腓特烈大帝的宫廷和领地(1753年)。他刚刚出版了《路易十西时代》,不久后又发表了《风俗论》。在经历了更多的漂泊之后——似乎他多才多艺的天赋需要相应多样的居所——在他充满波折的人生的第65个年头,伏尔泰最终在日内瓦附近的费内定居下来,开始悠闲地享受他极高的声誉。来自欧洲各地的陌生人纷纷前往这个哲学圣地朝圣。各国君主以与这位被众多自由思想者和自封的哲学家们尊称为“大家长”的人通信为荣,这些人将他视为自己的导师和领袖。巴黎的哲学家协会当时正忙于编纂他们的鸿篇巨制《百科全书》,自这部作品被政府不明智地禁止出版那一刻起,它就带有了反基督教宣言的色彩,协会成员们将伏尔泰视为他们公认的领袖。他为这部作品撰写了一些最重要的文章。此时,他的全部心思似乎都集中在一个目标上,那就是颠覆基督教。无数形式各异的杂著,大多匿名发表,甚至常常被他否认是自己的作品,都带有这种有害的倾向。据说他曾说过:“我听腻了人们反复说十二个门徒就足以创立基督教,我要让世人看看,一个人就足以摧毁它!”半个世纪过去了,事实证明他的这番吹嘘并不属实:他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就像许多其他的无信仰者一样。然而,在伏尔泰定居费内到去世的这二十年里,这些不敬的偏激言行并非他唯一的活动。在为西尔万、拉利、拉巴尔、卡拉斯以及其他一些曾多次被司法法庭不公正定罪的人辩护时,他不遗余力地奔走,其热忱值得称赞。在他的庇护下,费内发展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村庄,村民们也学会了感恩他们慷慨的恩主。他的内心仍因文学争端而痛苦,其中最著名的当属与让-雅克·卢梭的那场争论,他在题为《日内瓦内战》(1768年)的诗中记录了此事。他讨厌这位不幸的流亡者,因为他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是个狂热分子,而且相对而言,卢梭还是基督教的支持者。但这些并非他唯一的烦恼。他私下里让密友传阅的那首声名狼藉的诗歌《奥尔良少女》,被一些人背叛而付梓印刷,这让他十分不安。他或许并不在意诗中的下流和不敬内容,但诗中以极其粗俗的方式辱骂了所有曾得罪过他的人,包括作家、宫廷官员,甚至国王和他的情妇,而伏尔泰并不想因此激怒当权者。他采用了惯用的否认手段,由于无法全盘否认,他声称那些冒犯性的内容是敌人添加上去的。在其他一些事情上,他的热忱超越了谨慎,因担心自身安全而影响了自己的生活安宁。有时,他会陷入对被暗杀的极度恐惧之中,只有他疼爱的养女瓦里科夫人温柔体贴的关怀,才能让他恢复往日的轻松心态。最终,1778年,伏尔泰在他最宠爱的侄女德尼夫人的恳求下,来到巴黎。在剧院里,众多观众对他的欢迎场面,更像是在为一位雅典的戏剧诗人加冕,而不同于现代任何表达民众喜爱的场景。在数千人的欢呼声中,这位年迈的老人被抬回旅馆,他虚弱地说道:“你们用玫瑰把我淹没了。”事实上,在这场盛大的欢迎之后不久,他便与世长辞了。持续的学习和过度饮用咖啡,使他旧病复发,患上了尿结石,他于1778年5月30日去世。他按照基督教的仪式被安葬在塞利耶修道院,这一点他生前颇为在意。1791年,革命者将他的遗体迁出,并以隆重的仪式安放在先贤祠。

在有限的篇幅内,很难精准概括伏尔泰的人物特点。论及才华的多面性和知识的广博性,他堪称举世无双。然而,倘若他能将才华和精力集中在更少的领域,并进行更深入的钻研,或许就能赢得更卓越、更持久的声誉。有一句既准确又诙谐的评价是:“从黎巴嫩的香柏到墙上的牛膝草,世间万物他都略知一二;他对一切事物都著书立说,对一切事物都加以嘲讽。”无论是对上帝还是对人,他似乎都缺乏敬畏之心。他自视甚高,目空一切。他任性、易冲动,而且通常比较自私,但偶尔也会突发慷慨之举。他是个敏锐而非深邃的思想家。或许在他所有的哲学著作中,找不到一个原创观点或全新论证。但无人能像他一样,如此巧妙地阐释他人的思想,并将最晦涩的思辨清晰生动地展现出来。他把哲学从书斋带入了客厅。他极为擅长洞察并讽刺人类的缺点和愚蠢行为,对嘲讽的热衷远超对真理的热爱。他能瞬间捕捉到各种观点的荒谬之处,可惜往往也只能看到这一面。他就像个炼金术士,却致力于把不完美的金属变成渣滓。在他看来,所有的热忱、坚定的信仰、因激昂情感而夸大的可能性,以及所有能使一个流派在其创始人及其追随者身上体现出来的特质,都纯粹是愚蠢的。从他的作品中,无法梳理出连贯的哲学体系,其中充满了矛盾。但贯穿始终、赋予这些作品某种连贯性的原则,是对基督教的强烈憎恶。作为一名自然神论者,伏尔泰信仰一位“赏罚分明的上帝”,但排斥所有既定的宗教崇拜。他处于卢梭和狄德罗之间的中间位置:卢梭虽对宗教启示的证据持怀疑态度,却对其特质表示敬重;狄德罗则与他那群狂热的无神论者追随者一道,不无理由地嘲笑这位费内的“大家长”,因为伏尔泰一生都在试图动摇人们的宗教信仰,却幻想自己能划定怀疑的界限。伏尔泰的戏剧诗歌在法语文学中仍占据着一流地位,但他的其他诗歌作品己失去了曾经享有的盛誉。他能真实而生动地描绘出情感的大致轮廓,擅长那种轻描淡写、含沙射影的风格,不会对任何意象或情感进行浓墨重彩的渲染,因此与我们这个国家,尤其是这个时代,常用来界定想象力之名及其特性的那种分析性、生动形象的描写方式截然不同。作为小说家,论及诙谐和放浪不羁,他鲜有对手。作为历史学家,他可被视为开创现代哲学式历史写作风格的先驱之一,他把历史更多地当作阐释道德科学的事实宝库,而非一门描述性的艺术。他的记述常不准确,见解也难得深刻,但文笔总是生动有趣。总体而言,无论伏尔泰的总体声誉会随着公众舆论的起伏而如何变化,他都始终值得人们钦佩,正如克利夫兰所言:

“博学时代的奇迹;无人能逾越的界限;最睿智、最清晰的笔触;最能得到众人呼应的声音;最能领会他人精妙言论,并给予最充分回应的灵魂。”

桐君山人曰:伏尔泰——启蒙的乌托邦困境

伏尔泰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场思想的革命,他既是旧秩序的掘墓人,又是新文明的预言家。他的思想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切割了蒙昧的枷锁,也划破了历史的幻象。从多重维度审视这位启蒙巨擘,可以窥见一个时代的悖论与人性永恒的张力。

一、解构者的理性锋芒:从神坛到废墟

伏尔泰的批判性思维根植于对“神圣性”的祛魅。他嘲讽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不仅是对一个松散政体的否定,更是对一切虚假权威的解构。在他看来,所谓“神圣”不过是教权与王权合谋的谎言——当查理西世通过《金玺诏书》将皇权彻底让渡给选帝侯时,帝国的合法性便如沙堡般崩塌。这种批判穿透了表象,首指权力运作的本质:所有被神圣化的制度,最终都会在利益的泥潭中腐化。他甚至在《五十个说教》中撕开《圣经》的“神迹”外衣,用科学逻辑证明其荒诞,却又不彻底否定宗教,而是试图塑造一个“和蔼可亲的上帝”。这种矛盾的立场恰似手术刀般的精准:他摧毁的不是信仰本身,而是信仰被权力异化的躯壳。

二、理想与现实的永恒博弈:启蒙的乌托邦困境

伏尔泰对中国的狂热想象暴露了启蒙运动的理想主义局限。他将孔子画像供奉厅堂,盛赞中国道德为欧洲典范,甚至将乾隆王朝幻想成理性治国的样板。这种文化误读实则是批判现实的镜像投射——他用东方的“理想国”反衬欧洲的腐朽,却无视了清帝国自身的专制内核。当马戛尔尼目睹中国街头“半野蛮人”的破败时,伏尔泰的乌托邦轰然倒塌。这种认知断裂揭示了思想家的宿命:他们往往需要虚构一个“他者”作为批判的支点,而这种虚构终将在现实面前显影为幻觉。正如他笔下的“自由、平等、博爱”在法国大革命中异化为断头台的轰鸣,理想的纯粹性总在与现实的碰撞中碎裂。

三、人性的多维棱镜:天才的傲慢与脆弱

在沙特莱侯爵夫人埃米莉身上,伏尔泰展现了罕见的智性平等。他不仅盛赞这位精通数学、物理的贵族女性,更与她共同翻译牛顿著作,在科学探索中打破性别藩篱。这种关系超越了时代对女性的规训,却也被宫廷斥为“代数引发的疯狂”。这种矛盾映射出伏尔泰自身的分裂:他既是旧制度的反叛者,又是沙龙文化的参与者;既追求理性之光,又沉溺于赌博与。他在巴士底狱的铁窗下写诗,在流放途中研究英国宪政,将个人的屈辱转化为思想的燃料。这种将生命体验淬炼为思想锋芒的能力,使其批判始终带着血肉的温度。

西、思想遗产的悖论性:点燃火炬与释放恶魔

路易十六在狱中哀叹“伏尔泰摧毁了法国”时,恰恰印证了思想的力量远超预期。伏尔泰倡导的“自然权利”成为美国《独立宣言》的基石,却在法国催生了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这种吊诡的历史辩证法揭示了一个真理:启蒙的理性一旦脱离人性的复杂土壤,就会蜕变为新的暴力。他对宗教宽容的呼吁与对犹太人的偏见并存,对平等的追求与对民众“群氓”的蔑视交织。这种矛盾性恰似启蒙运动本身的缩影——它既解放了人类,也释放了人性深处的幽暗。

伏尔泰的伟大,在于他始终站立在时代的断裂带上。他的思想不是答案,而是问题;不是终点,而是路标。当我们今天重读“使人的理性飞速发展,为自由铺平道路”的挽幛时,更应警惕:任何试图用理性构建完美世界的企图,都可能沦为新的蒙昧。或许真正的启蒙,不在于相信理性的万能,而在于承认理性的局限——这正是伏尔泰留给后世最深邃的遗产。

伏尔泰是理性与偏见的混合体,是摧毁旧世界的爆破手,也是新世界蓝图的不完美设计师。他以锋利的讽刺剥去宗教与专制的神圣外衣,却又在批判中保留对“理性上帝”的暧昧信仰;他歌颂自由与宽容,却对民众抱持精英主义的轻蔑;他虚构东方的乌托邦以鞭挞欧洲的腐朽,却无视现实政治的复杂性。他的伟大在于用思想撼动了旧秩序的根基,其局限则在于未能预见启蒙理想在实践中的异化——自由沦为暴政的借口,理性退化为新的教条。

他既是旧时代的终结者,又是新时代的预言家与囚徒。他的遗产不在于提供完美答案,而在于永恒的质疑精神:真理必须经受批判,权威必须接受挑战,但任何绝对化的理性本身亦可能成为新的迷信。伏尔泰的真正启示,或许正是这种对确定性的警惕——启蒙的终极意义,不在于抵达光明,而在于永不停止对黑暗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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