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捷琳娜的刀尖还在震颤,神经质地贴着掌心跳动。苏轩云那句“秃鹫带着未来来的”像根冰冷的针,扎穿了废墟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见鬼的1943!”瓦西里捂着血肉模糊的手掌嘶吼,后背新撕裂的伤口让他每一次吸气都像拉风箱,“这管子热乎的!还带着枪油味儿!昨天造的还差不多!洋鬼子写错字了?”
苏轩云没吭声,指尖在枪管油纸上。那刻痕很深,边缘锐利,绝非仓促伪造。“延A-1943”。油墨(如果那暗沉的痕迹算油墨的话)还带着一股…松烟混着米浆的独特气味。这是标准的延安根据地土法制墨的味道,便宜,够黑,染在纸上轻易搓不掉。他在商会档案室不知闻过多少旧文件,对这味道熟得很。
可这气味,本该出现在粗糙的马兰纸上,而不是出现在这枪管的油纸包装上!
“松烟墨。”苏轩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毒气的灼烧感还在喉咙里盘桓,“味道纯正,延安排挤在窑洞里的小作坊出的。纸……”他捻起一小块被自己指甲划破的油纸边缘,搓了搓,凑近鼻尖,“日本货。”
安捷琳娜冰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纸是东洋军用地图纸的边角料,韧性好,防水,他们的后勤仓库里多得是。松烟墨……地道的延安货。”她嘴角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有意思的组合。一个拿日本军用地图纸包着,用延安自造墨汁刻字的枪管子?造它的人,是被炸糊涂了,还是想用这种蠢办法给所有看到的人出个天大的难题?”
苏轩云小心地揭开整张油纸,将那段冰冷的金属彻底暴露在惨白的晨光里。枪管本体呈深沉的钢蓝色,保养得极好,泛着哑光。但在靠近枪机连接螺纹前约莫三寸的地方,一小片地方呈现出异常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渍,又像是……涂抹上去再被蹭掉的痕迹。
“这里,”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了刮那片区域,“有东西被刮掉了。也许是签字,也许是别的标记。”
瓦西里凑过来,浓眉拧成了麻花:“刮得够狠,钢都刮毛了!怕人认出来?”
安捷琳娜从她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拔掉软木塞,一股刺鼻的化学品气味立刻散开。“不是怕认出来,是急着毁掉痕迹,毁得不够彻底。”她用一根细木签蘸取了点瓶中透明的液体,动作精准地滴在那片被刮花的暗红色区域。
“滋滋……”一股轻微的白烟冒起。暗红色的漆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溶解,露出底下带着细微划痕的金属本体。在那些杂乱无章的刮痕之下,一个笔触锐利、用锋锐工具刻下的名字浮现出轮廓,尽管边缘模糊,依然能辨认:"张 振 海"三个字。带着一种仓促和决绝的味道刻下的名字。
“张振海……”苏轩云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脑海里立刻翻腾起几个小时前在圣心医院院长密室看到的那份冰冷名单。
瓦西里也想到了,铜铃大眼猛地瞪圆:“那个名单上……画了红圈的名字里就有他!在‘疑似技术关联’那栏!”他粗糙的手指激动地点着空气,仿佛那份名单就在眼前。
苏轩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圣心医院的名单、虹口码头这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毒气加上印着未来日期的延安枪管)、这个被强行刮掉却又被化学药剂逼回现实的名字……一环套着一环,每一步都踏在迷雾和铁蒺藜上!
安捷琳娜收起瓷瓶,声音压得极低,寒意凛冽:“这是个陷阱里的陷阱。用一根来自未来的管子当诱饵?不。管子是真的,枪油味骗不了人。名字刮痕也是新的。有人想引导我们——或者别的发现者——看到张振海这个名字,把它和这个诡异的‘1943’还有延安的军工联系起来!这是个天大的屎盆子,扣向那个姓张的技术员!”她冰蓝的眼眸扫过周围如狰狞巨兽骨架般的废墟,“而这堆破箱子下面,未必只有这一根管子。埋了多少?都刻着见鬼的1943和这个要命的名字?等着给‘知情者’翻出来当铁证?”
“操!”瓦西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裂开的后背伤口首冲脑门,“谁干的?这么阴?”
“能搞到延安排挤作坊的松烟墨,能拿到日军仓库里的地图纸,还能知道圣心医院那个密室名单上有张振海的名字……”苏轩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枪管,塔科夫系统在他脑海中嗡鸣着弹出虚幻的图纸残页——捷克ZB-26轻机枪改良型,枪机复进簧优化设计,“……这王八蛋离我们很近。”他猛地抬头,望向远处黄浦江上日军炮艇模糊的轮廓,“又或者,他想搅浑的水,比这黄浦江还深。”
“去找这个张振海。”安捷琳娜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医生宣布手术开始的决断,“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搞清楚他是被人钉上十字架的可怜虫,还是藏在暗处拧螺丝的手!这里……”她嫌恶地踢了踢旁边那滩被瓦西里扔开的、沾满血的毒气装置残骸,“留给黑皮狗(指巡捕)和东洋鬼子闻着味儿来吧!再待下去,我们就真成臭虾了!”
浓雾还未散尽,但城市己经彻底苏醒。虹口码头那片冒着黑烟的残骸像一个丑陋的疮疤,吸引着好事者远远张望和巡捕房、日本宪兵警惕的封锁线。空气中弥漫的硫磺、焦糊和若隐若现的“毒气”残余味道,让每一个经过附近的路人都不自觉地掩住口鼻,加快了脚步。
一条狭窄的弄堂后巷,弥漫着比战场废墟更令人作呕的复杂气息——腐坏的菜叶、尿渍、煤灰和底层人生存挣扎的味道。三个湿漉漉、满身污泥的身影从一个小洞口钻出,正是苏轩云他们。
苏轩云脱下几乎烂成布条的旧外衣(原本老周弄来的那套),换上安捷琳娜包里常备的、同样布满油污和可疑深色斑点的码头工人号坎。瓦西里龇牙咧嘴地被安捷琳娜再次粗鲁地处理背部伤口,用肮脏的绷带裹紧,外面套上一件同样污浊不堪、散发着汗臭和鱼腥味儿的破夹袄。
一个挎着菜篮、眼神警惕的干瘦老妇从巷口探了探头,浑浊的眼睛扫过他们三人,尤其是人高马大、满脸胡子拉碴像个土匪的瓦西里,撇了撇嘴:“作孽哦……炸了码头还不算,烂鱼臭虾也往家跑……”嘟囔着,快速把篮子里掉出来的几片烂菜叶子捡起塞回去,小碎步跑远了。巷子口几个光屁股、浑身脏兮兮的小孩追打着跑过,尖叫着,完全无视了角落里的三个“烂鱼臭虾”。
“听见了?”安捷琳娜把沾着血迹的纱布剪子塞回包,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嘲讽,“我们都是烂鱼臭虾。挺好,当耗子总好过当肥肉。”
苏轩云的目光越过杂乱搭建的晾衣竿和低矮棚户的屋顶,投向城市西北方向。延安很远,可张振海这个名字,却像一颗嵌在肉里的刺,让他坐立难安。“怎么找?上海这么大,人海里捞一个技术员?他还可能己经……”
“松烟墨。”安捷琳娜打断他,动作麻利地扯了扯瓦西里的夹袄领子,把那片新渗出的血迹压住,“闻味我们是专家,寻踪问路……得花钱。”她拍了拍那个破帆布包,里面除了药品工具,还剩下不多的、沉甸甸的硬通货——卢布和银元。“码头工头,包打听,巡街黑皮……甚至……那些满口犹太口音的钟表匠。”她冰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圣心院长那份名单上,张振海的名字后面,歪歪扭扭像苍蝇爬的备注是什么来着?‘疑似技术关联:亨得利,精密齿轮’。”
苏轩云瞬间想起,在院长密室的名单上,紧挨着张振海名字的潦草小字——亨得利钟表行。一个在法租界开了有些年头的铺子,店主据说是个从东北流落过来的犹太老头。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塔科夫系统提示音在他脑海中突兀地响了一下:
【情报线索整合分析触发:张振海 -> 亨得利钟表行(关联度:高)】
【跳蚤市场情报更新:亨得利钟表行近期异常收购记录 - 废旧机械钟表核心(需求量大增)】
废旧钟表核心?在战火纷飞的上海?
法租界,贝当路。亨得利钟表行的橱窗玻璃擦得很干净,在灰蒙蒙的街道上透出一小片虚假的明亮。橱窗里陈列着几块怀表、座钟,标着不菲的价格。门头上小小的铜字招牌“Hendry Clock & Watch”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暗淡。
苏轩云推门进去,店堂里一股混合了机油、铜锈和木柜清漆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空间不大,两排玻璃柜台,后面是摆满工具和各种老旧钟表零件的工作台。一个带着金丝边圆眼镜、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伏在工作台前,用放大镜仔细看着手里的一个小齿轮,台灯光线昏黄,只照亮他脸前一小圈地方。他身形佝偻,穿着灰色的旧西装背心,袖口洗得发白。听见门响,他动作顿了顿,缓缓抬起头,隔着镜片看过来,脸上带着一种营业性的温和,皱纹里却藏着深深的疲惫和警觉。
“二位先生……”老头开口,带着明显的东欧犹太人那种卷舌音,“修表?还是有什么老物件需要打理?”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苏轩云明显不合身的脏污码头号坎,又看了看像座铁塔似的瓦西里,最后落在唯一穿着还算“体面”破夹袄、却掩不住寒气的安捷琳娜脸上,眼神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安捷琳娜走上前,没有废话,动作自然地捋了下鬓角(尽管头发也乱糟糟粘着污渍),从帆布包里摸索着,掏出来的不是钱,而是一根沾着暗褐色油渍和灰尘的枪管——正是虹口码头废墟里挖出来、包裹着延安松烟墨和日本图纸纸的那一根。
她把枪管轻轻地放在玻璃柜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冰冷的金属与温润的玻璃形成突兀的对比。
“找个人,老师傅。”安捷琳娜的声音不高,带着职业性的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叫张振海。听说,您这儿最近收了不少旧玩意儿?齿轮,发条……值钱的破烂。”她的目光锐利,像手术刀,“我们这位朋友(她下巴朝那根管子点了点),走路急,把签名落下了。‘延A-1943’刻着麻烦,‘张振海’三个字刮花了更麻烦。就想问问,在什么地方,或者找哪位高手,能把这刮掉的字儿……再弄漂亮点?”她的手指轻轻敲在枪管上被安捷琳娜的药水强行逼出模糊名字的位置,“您这儿,修钟表,想必也修得一手好字吧?”
亨得利老头脸上的温和瞬间冻住了,像是被冰水泼过。拿着小镊子的手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死死地盯着柜台上那根冰冷的枪管,尤其是那暗红色区域里透出的模糊名字刻痕,仿佛那东西会咬人。
店里只剩下老式座钟齿轮转动的细微“嘀嗒”声,一下,一下,敲在凝滞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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