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县的街市上,几分微妙的骚动在暗中滋长。
张大户最近心情颇为舒畅。
他眯着小眼,呷了口新茶,听着管家汇报最新的“成果”。
“苏大人果然是个书呆子。”
管家谄媚地笑着,压低了声音。
“前几日,小的派人去城东那王老汉家,说他家的地挨着咱们的庄子,碍了风水。”
“那王老汉起初还嘴硬,小的们略微‘劝说’了几句,他就乖乖画押了。”
张大户满意地点点头。
最初,他们还只是放出风声,试探性地占些便宜。
见那位“苏大人”果然只知宣讲仁义,对这些“小事”不闻不问,胆子便如雨后春笋般疯长。
他府上的恶奴,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开始西处寻觅猎物。
城南李寡妇家的几分薄田,一夜之间便改了姓。
市集上,张大户家的铺子,强买强卖也成了常态。
旁人若有不从,便是一顿拳脚。
那些被扶苏释放的囚犯,更是如鱼得水。
他们本就是些市井无赖,见官府如今这般“好说话”,哪里还会把律法放在眼里。
起初只是些小偷小摸,偷个鸡,摸个瓜。
渐渐地,发展到夜间撬人门锁。
“咣当!”
一声巨响,惊醒了沉睡的布庄老板。
他战战兢兢点亮油灯,只见店内一片狼藉,几匹刚进的绸缎不翼而飞。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云阳县蔓延。
百姓们白日里提心吊胆,夜里更是辗转难眠。
县尉终于忍无可忍。
他手下的差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几个在市集上公然抢劫的惯犯擒获。
按照大秦律例,这几人少说也要严惩一番,以儆效尤。
县尉将人犯押到县衙,恭恭敬敬地向扶苏请示。
“苏大人,这几名盗匪,罪证确凿,依律当严惩!”
扶苏看着堂下跪着的几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的囚犯,眉头紧锁。
他心中的“仁”字,让他觉得眼前的景象格外刺眼。
“刑罚过重,有伤仁和。”
扶苏缓缓开口。
“将他们杖责十,公开训诫一番,便放了吧。”
“要让他们知晓朝廷的宽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县尉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杖责十?
这跟挠痒痒有何区别。
他张了张嘴,想争辩几句,却被扶苏那坚定的眼神堵了回去。
消息传到张大户耳中,他正在后院欣赏新纳的小妾跳舞。
他闻言,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妙啊!这位苏大人,真是咱们的福星!”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顾忌,也彻底烟消云散。
兼并土地的行动,立刻变得更加明目张胆。
他手下的恶奴,甚至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将那些不愿搬迁的佃户首接从田里拖走。
一时间,云阳县内哀鸿遍野。
一些原本还算殷实的小地主,见张大户如此行事都安然无恙,也开始有样学样。
整个云阳县的土地,如同被饿狼撕咬的腐肉,迅速被瓜分殆尽。
县丞魏林看着这一切,心急如焚。
他黝黑的脸膛上,布满了愁云。
每日呈到他案头的卷宗,越堆越高,桩桩件件都透着血与泪。
他再次找到扶苏。
“苏大人!”
魏林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
“您看看这些,偷盗、抢劫、强占田产,如今的云阳,快要无法无天了!”
“百姓怨声载道,豪强横行无忌,长此以往,云阳必将大乱!”
他将一叠厚厚的案卷,重重放在扶苏面前。
“宽纵只会滋长奸邪,严法方能安民啊,大人!”
扶苏被魏林那激动的语气说得有些烦躁。
他拿起一份卷宗,随意翻了翻。
“魏县丞,你还是不懂。”
扶苏的语气带着一丝失望,也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傲慢。
“你只知严刑酷法,却不懂王道教化之精髓。”
“这些不过是暂时的阵痛,是仁政推行初期必然会遇到的阻碍。”
他放下卷宗,眼神再次变得坚定。
“本官相信,只要坚持以仁义教化万民,这些歪风邪气,自然会消弭于无形。”
“你只需依照本官的方略行事,莫要再用你那套老旧僵化的想法来质疑。”
魏林看着扶苏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胸中一股气血翻涌,却又无处发泄。
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默默退了出去。
数月光阴,弹指而过。
云阳县的状况,非但没有如扶苏所愿,在“仁政”的春风下焕发生机。
反而如同雪上加霜,愈发败坏。
豪强们吃饱喝足,愈发有恃无恐,他们的庄园越扩越大,家奴成群。
而那些贫苦百姓,原本指望新来的“苏大人”能给他们带来好日子。
结果却是,田地被夺,赖以糊口的营生也难以维系。
夜里不敢安睡,白日担惊受怕。
所谓的“仁政”,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春梦,醒来后只剩冰冷的现实。
更糟糕的是,县衙的财政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扶苏大笔一挥,减免了诸多赋税。
那些兼并了大量土地的豪强,更是想方设法隐匿田产,逃避赋税。
县衙的库房,日渐空虚,老鼠进去都要含着眼泪出来。
衙役们的俸禄,己经拖欠了两个月。
人心浮动,原本还算勤勉的差役,如今也变得敷衍了事。
就连县衙门口那两盏长明灯,都因为缺油而变得昏暗不明。
扶苏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了。
他理想中的“仁政”,应该是万民归心,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可眼下的云阳,却是盗匪横行,民怨沸腾。
他亲自下到乡间,想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然而,迎接他的,不再是最初那些百姓感激涕零的目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躲闪,一种麻木,甚至是一种隐隐的怨怼。
他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些荒芜的田地,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
心中那坚如磐石的信念,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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