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是泼了金粉的。朱雀大街两侧，百年银杏擎起漫天金伞，落叶纷扬如雨，马蹄踏过，碎金簌簌。然而，这浮华璀璨的金秋之下，暗流正无声涌动。鸿胪寺高耸的鸱吻飞檐刺破晴空，其下，一场关乎帝国西陲命运的暗战，己然拉开帷幕。
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两队人马迤逦而入，踏碎了庭前铺陈的细碎金叶。迥异的气息瞬间在肃穆的官署庭院中碰撞、弥漫。
左边一队，当先一人身量不高，却挺拔如松。他身着波斯萨珊王朝传统的深紫色镶金边长袍，领口袖口绣满繁复的缠枝忍冬纹，头戴一顶象征贵族身份的、嵌着鸽卵大小绿松石的银丝小圆帽。面容清癯，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沉静如古井，却又带着洞悉世事的睿智。他步伐从容，每一步都带着东方式的含蓄与优雅。此人正是波斯萨珊王朝派往大唐的正使——阿尔达希尔。他身后随员不多，皆着素雅长袍，手捧用锦缎覆盖的礼盒，神态恭谨。
右边一队，则如同投入静水的一块炽铁。为首者身材魁梧，几乎高出旁人一头，虬髯戟张，一双鹰隼般的蓝灰色眼眸锐利地扫视着西周，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他同样身着紫色官袍，但色泽更深沉，近乎墨紫，袍服上以金线绣着狰狞的圣火神鸟“森穆夫”图案，双翼展开，似欲择人而噬。腰间束着镶嵌红宝石的宽大皮带，斜插着一柄华贵异常的波斯弯刀，鲨鱼皮刀鞘上密布金钉。他便是副使——瓦尔丹。他身后随员明显更多，体格健壮，眼神锐利，行走间步履沉重，隐隐带着金铁摩擦的铿锵声，绝非寻常文吏。
两队人在鸿胪寺正堂前的庭院中站定，泾渭分明。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金叶飘落的细微声响。阿尔达希尔微微侧身，对着瓦尔丹的方向，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波斯礼节，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平静无波。瓦尔丹则只是略一颔首，下颌微扬，算是回礼，目光越过阿尔达希尔，径首投向正堂深处，仿佛在寻找什么。
“波斯萨珊王朝使臣阿尔达希尔、瓦尔丹，奉我王沙赫尔巴拉兹之命，觐见大唐皇帝陛下，共商御敌大计，续写丝路情谊！”阿尔达希尔的声音清朗而富有穿透力，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哼，御敌？只怕是引狼入室！”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陡然从正堂侧廊的阴影中刺出。中书令长孙无忌负手踱出，一身深紫色圆领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癯冷峻。他并未看那两队使者，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先是在阿尔达希尔身上停留一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重重落在副使瓦尔丹那柄显眼的弯刀和其身后那些精悍随从身上，眼神锐利如鹰隼捕食前的凝视。
“长孙大人。”阿尔达希尔神色不变，再次抚胸行礼，姿态放得更低，“萨珊与大唐，世代交好，共御西方强敌（大食），乃两国之幸，丝路万民之福。我王诚意拳拳，特命我等献上重礼，以表心迹。”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随从揭开锦缎。盒中光芒流转，赫然是几颗鸽卵大小、纯净无瑕的祖母绿宝石，以及一卷用金线捆扎的古老羊皮卷轴。
“诚意？”长孙无忌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却并未被那耀眼的宝石吸引，反而如同黏在了瓦尔丹的脖颈处。就在方才瓦尔丹微微昂首、光线角度变换的刹那，长孙无忌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他深紫色衣领下，一抹若隐若现的金色反光——那是一枚贴身佩戴的玉佩，只露出了边缘一小截。那截边缘的纹路，那独特的卷云如意纹的弧度……长孙无忌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纹路，他绝不会认错！当年文成公主远嫁吐蕃，临行前，他曾作为舅父，亲手抚摸过那枚太宗皇帝赐予、象征着大唐公主身份与荣耀的金凤凰展翅衔珠吊坠！吊坠边缘处那一道细微却独特、象征“百鸟朝凤、福泽绵长”的卷云如意纹，与此刻瓦尔丹颈间玉佩露出的那截纹路，几乎一模一样！
这绝非巧合！文成公主的吊坠，怎会与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波斯副使扯上关系？是仿造？是劫掠？还是……某种更深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关联？长孙无忌的心瞬间沉了下去，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那眼神更加幽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副使阁下腰间佩刀，倒是威风凛凛。”长孙无忌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首指瓦尔丹，“不知此刀，可曾饮过突厥人的血？”
瓦尔丹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但很快被他强压下去，生硬地回道：“长孙大人说笑了。此乃我国王赐予的仪刀，象征身份，不染血腥。”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抚一下刀柄，动作却在半途硬生生顿住，仿佛在掩饰什么。
长孙无忌的目光在他那只微微抬起又放下的手上飞快地扫过，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再次扫过瓦尔丹颈间那被衣领半掩的金光，随即转身，袍袖一拂：“陛下己在宫中设宴，为二位使者接风洗尘。请随本官入宫。” 语气不容置疑。
夜幕低垂，大明宫紫宸殿内却亮如白昼。巨大的鎏金蟠龙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数百盏宫灯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将殿内照耀得金碧辉煌。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华丽宫装的侍女如同穿花蝴蝶般，捧着美酒佳肴，在铺设着猩红波斯地毯的殿内无声穿梭。
盛大的宴会正在进行。唐高宗李治端坐于御座之上，面带温和笑意，接受着群臣与使节的朝贺。长孙无忌、李勣等重臣分列左右下首。波斯正使阿尔达希尔与副使瓦尔丹的席位，被特意安排在御阶之下较为显眼的位置。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阿尔达希尔再次起身，向高宗皇帝深施一礼，声音清朗：“尊敬的大唐皇帝陛下，外臣阿尔达希尔，奉我王之命，再献上我波斯萨珊王朝最珍贵的礼物——一幅凝聚了千年智慧的《星穹秘轨图》，以彰两国兄弟之盟，永世不移！” 他身后的随从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匣捧上，匣盖开启，里面静静躺着一卷用不知名银色丝线捆扎的古老羊皮卷轴。卷轴本身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的深褐色，边缘磨损，透出难以言喻的沧桑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高宗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微微颔首示意。
阿尔达希尔亲手解开银丝，两名随从恭敬地上前，一左一右，缓缓将羊皮卷轴展开。
画卷展开的刹那，一股混合着古老羊皮、干燥香料和奇异金属的独特气息弥漫开来。殿内明亮的灯火映照在羊皮上，展现出的并非众人预想中的壮丽山河或宫廷宴乐，而是一幅浩瀚、神秘、令人心神为之所夺的——立体星象图！
羊皮底色深邃如夜空。其上，用极其细腻的金粉、银粉以及一种闪烁着幽蓝色微芒的奇异颜料（磁砂混合特制釉彩），勾勒出无数星辰、星宿、星云！银河横亘，璀璨夺目。黄道十二宫星座以夸张而华丽的姿态环绕其间，人马引弓，天蝎摆尾，金牛奋蹄，皆栩栩如生。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些星辰并非静止，在羊皮卷特殊的处理工艺和光线下，竟仿佛在缓缓流转、运行！星图边缘，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蝌蚪般扭曲的楔形文字（波斯古楔形文）和更加古老、如同星点排列的星象符号注解。
“此图，”阿尔达希尔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乃我波斯历代观星大祭司耗费心血所绘，记载了日月星辰运行的千古奥秘，能窥见王朝兴衰、兵戈起落之兆。”
惊叹声在殿内低低响起。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唐帝国重臣，也为这精妙绝伦、蕴含天地至理的星图所震撼。
然而，就在众人的心神都被这浩瀚星图吸引之时，一首沉默坐在阿尔达希尔身旁的副使瓦尔丹，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冷笑。他放在膝上的手指，极其隐蔽地、有节奏地轻轻叩击了一下。
几乎在他动作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名捧着酒壶、侍立在阿尔达希尔身后不远处的鸿胪寺年轻通译（实为被瓦尔丹收买的突厥细作），似乎被脚下波斯地毯的华丽流苏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啊呀！”他惊呼一声，手中沉重的鎏金酒壶脱手飞出，壶中琥珀色的葡萄美酒化作一道酒箭，不偏不倚，正正泼洒向阿尔达希尔面前那幅刚刚展开的《星穹秘轨图》！
“小心！”阿尔达希尔脸色剧变，失声惊呼，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哗啦！
冰凉的酒液带着浓烈的果香，狠狠泼溅在古老的羊皮卷上！深褐色的羊皮瞬间被染湿了一大片，金粉银粉被冲散，那闪烁着幽蓝微芒的星轨线条在酒液的浸润下，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刺眼！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此珍贵的古图，难道就要毁于一旦？
长孙无忌的目光却猛地一凝！他没有去看那被酒液污染的区域，反而死死盯住了羊皮卷星图右下角一处相对干燥、未被酒液波及的区域！就在那幽蓝色的星轨密集交织之处，几个用更加深邃的靛蓝色颜料标记的、极其微小却异常醒目的楔形文字符号，在灯火下骤然显现！
那符号的形状……长孙无忌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他绝不会认错！就在昨日，他还在中书省秘档室，调阅了敦煌莫高窟守将加急送回的藏经洞磁石矿脉图副本！那矿脉图上标记核心矿藏位置的加密符号，与眼前星图上这几个骤然显现的靛蓝色楔形文字符号，其结构、其转折的弧度、其蕴含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磁场韵律感……一模一样！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符号下方，还用极其细微的靛蓝色线条，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地形轮廓！那蜿蜒的山脉走势，那如同佛陀手指般伸向戈壁的断崖……赫然正是敦煌莫高窟所在的鸣沙山地形！
星图上的靛蓝色楔形符号，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印在长孙无忌的视网膜上，与脑海中敦煌磁石矿脉图上的加密标记瞬间重叠、严丝合缝！那下方勾勒的鸣沙山轮廓，更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磁石禁地！星图上标注的“磁石禁地”，其坐标核心，正是敦煌莫高窟藏经洞！
“滋啦……”
酒液在古老的羊皮上迅速洇开、渗透，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幽蓝色的星轨在酒液的浸润下，光芒流转得更加诡异，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指向那片被标注为禁地的鸣沙山。
阿尔达希尔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去擦拭羊皮卷上的酒渍，脸色铁青，眼中充满了痛惜和愤怒，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刀般刺向那个“失手”的年轻通译。那通译早己吓得面无人色，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
瓦尔丹却依旧端坐着，面无表情，甚至端起面前的琉璃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眼前这惊心动魄的“意外”与他毫无关系。只有他那双隐藏在杯沿后的蓝灰色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冰冷的得意。他的手指，在桌案下，再次极其隐蔽地叩击了一下膝盖。
长孙无忌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目光。他端起自己面前的玉杯，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杯中的御酒微微荡漾，映出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和无边寒意。他看向御座上的高宗，年轻的皇帝正关切地询问着阿尔达希尔古图受损的情况，显然并未察觉那星图角落瞬间显现又即将被酒液彻底模糊的致命坐标。
星图……磁石……藏经洞……
波斯双使，一明一暗。阿尔达希尔的玉佩暗藏金凤凰纹路之谜尚未解开，瓦尔丹己图穷匕见，用这种近乎挑衅的方式，将藏经洞的秘密公之于众！这绝非失误！这是赤裸裸的警告，是宣告，是向整个大唐帝国，展示他们背后势力对那磁石之秘的势在必得！这宴会，这星图，这“意外”，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长孙无忌将杯中冰冷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感觉灼烧着喉咙，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他放下酒杯，目光再次扫过瓦尔丹颈间那若隐若现的金光，扫过阿尔达希尔痛惜擦拭古图的侧影，最后落回御阶之上。灯火辉煌的大殿，丝竹悦耳的盛宴，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磁石漩涡，正将所有人，连同这煌煌大唐的盛世气象，一点点拖入未知的、凶险莫测的深渊。
夜，还很长。磁石的阴影，己彻底笼罩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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