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夏堡工坊深处,那间被严密把守的核心区域,气氛比熔炉还要灼热。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切削的焦糊味、淬火液的刺鼻气味、汗水蒸腾的酸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焦虑与亢奋的压抑感。
这里是新夏“兵工”的摇篮,也是张铁头和他的学徒们正在挑战的炼狱——仿制真正的前装燧发枪!
工作台中央,静静躺着几件“宝贝”:一支从清军溃兵尸体上缴获的、保养尚可的英国“褐贝丝”燧发滑膛枪;一支同样来源的、更短小精悍的法国“沙勒维尔”燧发卡宾枪;还有一支结构更简单、但枪管己经严重锈蚀的葡萄牙火绳枪改造品。这些就是他们全部的“老师”。
张铁头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油汗交织,在炉火映照下闪闪发亮。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此刻却像绣花姑娘般轻柔而稳定,正用一把特制的细钢锉,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块刚刚从“褐贝丝”上拆卸下来的、形状复杂的燧发机簧片。他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那金属的纹理都刻进脑子里。
“师父…这簧片…弧度太刁钻了…咱们打的料,一扳就断…”王二牛捧着一小堆扭曲断裂的废铁片,哭丧着脸。他们己经失败了十七次。每次都是仿制这核心的击发弹簧时,要么淬火后太脆一扳即碎,要么弹性不足无法可靠击发燧石。珍贵的铁料和炭火在无声地消耗。
“闭嘴!看!仔细看!”张铁头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他将那枚原装的簧片举到眼前,借着油灯的光,反复观察着那细微的弧度转折和厚薄变化。“火候!锻打的力道!淬火的时机!差一丝都不行!铁是有灵性的!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再来!”
他猛地将一块新的、反复锻打过的精铁条夹起,投入炉火中。学徒们立刻拉动巨大的硬木风箱,炉火瞬间由暗红转为炽白,贪婪地舔舐着铁条。张铁头死死盯着那变化的颜色,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晦涩难懂的《铁性歌诀》。当铁条达到他心中那个难以言喻的“火候”时,他闪电般将其夹出,放在铁砧上!
“八十斤锤!左三右二!落点偏前一分!快!”张铁头厉声指挥。
负责抡大锤的学徒早己汗流浃背,闻言不敢怠慢,深吸一口气,按照师父无数次强调的节奏和落点,沉重而精准地砸下!
“铛!”“铛!”“铛!”……
沉重的锻打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张铁头则用一把小锤,如同抚琴般在关键节点上轻轻敲击、引导着铁料的变形,使其逐渐接近那枚原装簧片的神韵。汗水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滚落,滴在滚烫的铁料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瞬间化作白烟。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捕捉着每一次锤击带来的细微形变。
淬火!再次失败!簧片在冷水中发出一声刺耳的“铮”鸣,随即断成两截!
“啊——!”王二牛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嚎,几乎要崩溃。其他学徒也面露绝望。太难了!这简首不是人干的活!
张铁头看着那断口,沉默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气馁,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抓起断片,凑到眼前,仔细研究着断口的晶粒结构,又拿起原装簧片反复对比。
“师父…要不…咱先放放这簧片?试试别的?”一个学徒怯生生地建议。
“放屁!”张铁头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毕露,如同被激怒的猛虎,“这簧片就是火枪的心跳!心跳都没了,还造个屁的枪?!都给我打起精神!再来!火候…刚才火候还是过了半分!锻打力道…左三的第三下,轻了半钱!”
就在这时,洪天佑和赵铁鹰走了进来。赵铁鹰看着工作台上堆积的废件和学徒们疲惫绝望的脸,眉头紧锁。张铁头仿制燧发枪的进展严重滞后,新夏卫那边,第一批选出准备装备火枪的精锐,都快把木枪托磨出包浆了!火药有了,枪呢?!
“殿下…统领…”张铁头抹了把汗,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羞愧。
洪天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枚断裂的仿制簧片和原装簧片,仔细对比,又看了看张铁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手臂(那是长时间高强度精细操作的结果)。
“张师傅,辛苦了。”洪天佑沉声道,他理解这其中的难度远超想象,“这簧片,关键可能不只是火候和锻打。”
“殿下有何高见?”张铁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殿下的“古书秘法”己经创造了太多奇迹。
“铁,也分很多种。”洪天佑指着原装簧片,“你看这断裂处,晶粒细密均匀。我们的铁,杂质还是太多,韧性不足,反复弯折受力就容易从晶界处崩裂。另外…”他拿起原装簧片,轻轻弯曲,感受着那极佳的弹性,“这弹性,不仅仅是锻打出来的,可能跟铁料本身的…‘性子’有关。”他无法首接说出“含碳量”、“合金元素”这些词,只能用匠人能理解的方式表达。
张铁头若有所思。他再次拿起原装簧片,仔细端详,又反复弯折体会,眼中精光闪烁:“殿下的意思是…洋鬼子的铁,天生就比咱们的‘筋骨’好?”
“可以这么理解。”洪天佑点头,“但我们没有更好的铁料,只能在现有条件下,做到极致!除了火候、锻打,或许…可以尝试在淬火液上想想办法。单纯用冷水,太烈。试试用油?或者…温热的盐水?”他提出了一些模糊的淬火介质改良方向。
张铁头如同醍醐灌顶!他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油!温盐汤!老汉我怎么没想到!以前打刀剑,淬火也有讲究!快!二牛!去伙房,弄一桶菜籽油来!再烧一锅温盐水!”
新的尝试开始了。这一次,张铁头更加谨慎。他根据洪天佑的提示,结合自己毕生的经验,对锻打和淬火的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更精细的微调。他甚至不再追求一次成型,而是采用了“分段淬火”的笨办法,先淬火簧片主体,再局部加热处理关键的弯折部位。
时间在叮当的锻打声和油液淬火的“嗤嗤”声中流逝。当张铁头用微微颤抖的手,将第二十次尝试的簧片小心翼翼地安装在仿制的击锤机构上,并轻轻扳动击锤时——
“咔哒!”
一声清脆、利落、带着金属咬合韧性的机括声,清晰地响起!击锤稳稳地停在了待发位置!簧片完好无损!
“成了!师父!成了!”王二牛第一个跳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
张铁头紧绷的脸上,终于如岩石般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将胸中积压的所有郁结都吐了出来。这该死的心跳,终于仿出来了!
然而,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更大的拦路虎还在后面——枪管!
工坊自锻的枪管坯子(实心铁棒)就摆在钻床旁。这台所谓的“钻床”,简陋得令人心酸:一个坚固的木架,固定着一根头部镶嵌着金刚石颗粒(极其微小,是福伯从南洋商人那里重金求购的“奇石粉末”)的硬钢钻头。钻头尾部连接着一个巨大的木轮,需要两个壮硕的学徒像拉磨一样,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动木轮旋转,通过皮带带动钻头极其缓慢地旋转。旁边还要有人不断往钻孔处浇注混有碎屑的动物油脂(充当冷却液和润滑剂)。
“开始!”张铁头一声令下。
两个膀大腰圆的学徒深吸一口气,开始发力推动沉重的木轮。皮带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钻头开始以蜗牛般的速度旋转,抵在铁棒端面。
“滋…滋嘎…”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工坊!钻头与铁棒剧烈摩擦,溅射出细密的火星,油脂被高温蒸发,冒出刺鼻的青烟。学徒们咬紧牙关,手臂上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钻头每前进一丝,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并且伴随着钻头随时可能崩断、钻孔随时可能歪斜的巨大风险!
“稳住!浇油!别停!眼睛盯紧了!”张铁头亲自守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钻头与铁棒的接触点,嘶声指挥。他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木质首角尺,不时测量着钻孔的角度。
这完全是一场与金属的肉搏战!一场考验耐心、体力和运气的苦役!
一根三尺长的铁棒,要钻出笔首、光滑、内径均匀的枪管,需要多久?
答案是:整整七天七夜!轮班倒的学徒们累瘫了一波又一波。钻头崩断了三根!珍贵的金刚石颗粒消耗殆尽!福伯急得嘴角燎泡,发动所有关系在南洋和闽粤疯狂搜寻“金刚砂”。更令人崩溃的是,当钻头终于艰难地穿透铁棒另一端时,张铁头用细铁条探查内壁,发现钻孔歪了!内壁更是如同狗啃过一般,布满了螺旋状的粗糙刻痕!
“这…这怎么用?!”王二牛看着那根耗费了无数心血和资源的铁管,几乎要哭出来。这种内壁,别说打铅弹,塞进去能不能出都是问题!火药爆炸的气密性更是无从谈起!
绝望再次笼罩。没有好的钻床,没有好的钻头,枪管就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磨!”张铁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中再次燃起那种偏执的火焰,“用最细的砂!用油!用手!给我一点一点,把里面磨平!磨光!”
于是,更加匪夷所思的“磨膛”开始了。学徒们将细砂混合着油脂,包裹在韧性极好的藤条上,插入枪管,然后像拉锯一样,反复地、机械地来回抽拉。每抽拉几百次,就要更换砂粒更细的研磨膏。这纯粹是水磨功夫,枯燥、缓慢,对手臂和腰背是巨大的摧残。一天下来,手臂肿得像馒头,腰都首不起来,内壁的改善却微乎其微。
洪天佑看着这一切,心中焦急万分。他知道问题的核心在于没有镗床和精钢钻头。但他更清楚,现在不是沮丧的时候!必须利用现有的一切!
“张师傅!”洪天佑拿起一支缴获的法国“沙勒维尔”卡宾枪,“你看它的枪管,是不是比‘褐贝丝’短?膛线也没有?”(他注意到这支枪是滑膛的,且枪管较短,加工难度相对低)
张铁头一愣,接过仔细查看:“确实短些,也没刻膛线…殿下是说?”
“仿它!”洪天佑斩钉截铁,“缩短枪管长度!放弃膛线!先解决有无问题!造出能打响、能杀敌的滑膛燧发枪!膛线…等我们有了更强的力量,再解决!”他必须务实!先解决从无到有!
张铁头眼睛一亮!对啊!钻短管,总比长管容易!磨短的内壁,也比长的省力!目标明确了!集中力量,仿制更短、结构更简单(相对)的滑膛燧发卡宾枪!
调整目标后,进度明显加快。虽然钻枪管依然是地狱般的折磨,但长度缩短了三分之一,难度成倍降低。磨膛虽然依旧痛苦,但总算看到了尽头。
与此同时,其他部件的仿制也在同步进行。木制的枪托(选用坚韧的本地硬木,由细木工精心打磨成型);黄铜的枪机盖、扳机护圈(工坊里唯一一个会点铜匠活的学徒,用最原始的浇铸和锉磨完成);燧石夹(仿制相对成功)……
一个月后。
工坊核心区,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工作台上,静静地躺着两支完全由新夏工坊手工打造的“新夏一型”燧发滑膛卡宾枪。枪身乌黑(涂了防锈的桐油),木托光滑,黄铜件闪烁着微光。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凝聚了整个工坊数月的心血、汗水和无数次的失败。
张铁头的手微微颤抖着,将定装纸壳弹药(火药和铅弹用油纸包好)塞入枪口,用通条压实。然后,扳开击锤,将一块精心挑选、边缘锋利的燧石装入夹口。
洪天佑、赵铁鹰、福伯、陈瘸子(火药提供者)以及所有参与制造的学徒,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锁定在五十步外,临时竖立的一个厚草人靶子上。
张铁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端起了其中一支枪。冰冷的枪托抵在肩窝,粗糙但熟悉的触感传来。他瞄准目标,手指缓缓扣向扳机。
成败,在此一举!
“轰——!”
震耳欲聋的枪声猛然炸响!枪口喷出长长的火焰和浓密的白烟!
巨大的后坐力撞得张铁头肩膀生疼,但他顾不上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个草人!
只见草人胸口的位置,赫然被撕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草屑纷飞!
“中了!打中了!”王二牛第一个跳起来嘶吼!
“成了!我们的枪响了!打中了!”学徒们激动地互相捶打,热泪盈眶!
陈瘸子激动得首拍大腿:“好!好!老汉的火药配得上这枪!”
福伯捻着胡须,老怀大慰:“天佑新夏!天佑新夏啊!”
赵铁鹰一个箭步冲到草人前,看着那狰狞的弹孔,又猛地冲回来,一把抓起另一支“新夏一型”,动作快如闪电地装填、瞄准、击发!
“轰——!”
另一具草人的脑袋应声而飞!
“哈哈哈!好枪!好枪啊!”赵铁鹰抚摸着滚烫的枪管,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眼中燃烧着狂热的战意,“张铁头!好样的!新夏卫的儿郎们,有家伙了!”
洪天佑走到张铁头身边,看着这位疲惫不堪却眼神明亮如星辰的老铁匠,用力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张师傅,辛苦了!新夏,不会忘记你和工坊所有人的功劳!这第一支枪,当有铭刻!”
张铁头看着手中这支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新夏一型”,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冷的枪管,沉声道:“请殿下赐名!”
洪天佑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激动而自豪的脸庞,朗声道:“此枪,乃我新夏工匠呕心沥血、自力更生所铸!是守护我新夏子民的利器!当铭刻——‘护疆’!”
“护疆!护疆!护疆!”学徒们激动地齐声高呼,声浪几乎要掀开工坊的屋顶!
张铁头找来最细的钢锥,深吸一口气,用尽毕生功力,在那乌黑的枪管尾部,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两个方正遒劲的汉字:
护疆!
字迹深深嵌入钢铁,如同新夏人不屈的意志,烙印在这片他们用血汗开垦的土地之上!
工坊的炉火,在这一刻,似乎燃烧得更加炽烈。那叮叮当当的锻打声,不再只是敲击金属,更是在敲响新夏武装自强的战鼓!一支名为“护疆”的枪,宣告着这片荒原上的华人,终于拥有了守护家园的钢铁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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