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允的位置,恰好能看到二楼“听雨轩”雅间门口的情况。
只见雅间门敞开着,里面的桌椅摆设还算整齐,但临窗的栏杆断裂了一大截,断裂处木茬参差不齐。
桌上放着一壶凉透的茶,两个茶杯。
一个放在桌边,杯中有少量残茶;另一个却滚落在地毯上,摔成了几瓣,茶水浸湿了小片地毯。
地上,靠近窗边的地方,似乎还散落着几块……仔细看是点心渣的碎屑。
雷捕头正拿着一个证物袋,小心地从地毯上捡起一块碎屑和一个非常小,像是纸片的东西。
就在这时,楼下的王仵作似乎有了新发现,他匆匆上楼禀报:“大人!卑职在死者贴身衣物内袋中,发现此物!”
他双手呈上一张折叠起来的、染着点点血迹的纸。
章文翰展开一看,眉头骤然锁紧。
是约死者出来相见的信笺。
章文翰不敢多做停留,随即将信笺递给周知清。
周知清看后,眼神开始变得锐利起来。
“可知陈文博是何许人?”周知清沉声询问。
雷捕头立刻道:“回大人,此人名是本府富商陈万金之子,陈万金为南陵百姓做过的善事不计其数,大家都称他为南陵的慈善老爷。未曾听闻与他人有摩擦之事。”
章文翰也拱手向周知清说道:“陈万金确实当得起慈善老爷的称号。”
几位大人开始陷入了沉思。
这就难办了,目前的这点线索少的可怜。
角落的那名女子听到‘慈善老爷’时候,嗤笑了一声。
“呵,什么慈善老爷,不过是披着羊皮的狼罢了!”
说话者,是刚刚被牵着逃走的那名素衣女子。
此刻,她脸上现在的目光死死盯向地上陈文博的尸体。
“你,此言何意?”
雷捕头反应极快,厉声喝问,同时示意衙役上前控制住她和旁边的男子。
男子暗啐了一声:“蠢货!”
两人都被衙役带到近前。
那名女子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声音带着凄厉的尖锐。
“他们陈家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陈文博更是那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之子!吸我柳家血液的蚂蟥!他爹陈万金,就是构陷我爹,害我柳家满门抄斩、惨遭灭口的罪魁祸首!”
“柳家?”
学政周知清眼神锐利如刀:“哪个柳家?你父是谁?”
柳含烟此刻恢复神志:“禀大人,家父柳承志!原吏部主事!”
她泪如雨下,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
“三年前,我柳家何其风光!与陈家乃世交,我与他陈文博自幼定亲!可那陈万金,为侵吞我柳家祖传的铜矿,竟勾结兵部蠹虫,伪造军饷贪墨证据,构陷我父!致使我父蒙冤下狱,抄家问罪!男丁流放途中被悍匪截杀,女眷……女眷亦未能幸免!只有我…只有我,在奶娘以命相护下,侥幸逃脱!”
柳如烟边说边激动地指着地上的陈文博,恨意滔天。
“这三年,我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只为查清真相,寻机报仇!今日,我约他至此,就是要与他做个了断!”
“所以你就杀了他?”
雷捕头紧逼一步,目光也扫过她身旁的男子。
“你们是同伙?”
“他不是!”
柳含烟厉声否认,眼中只剩玉石俱焚的决绝。
“我本想与他同归于尽!我备了砒霜!”
柳如烟从袖中掏出一个粗劣的白瓷小瓶,狠狠摔在地上,瓶塞崩开,里面残留的白色粉末撒了一地。
王仵作立刻上前,捡起一片沾着粉末的碎瓷,凑近嗅了嗅,脸色一变:“大人!确是砒霜!”
柳含烟像是没听到仵作的话,沉浸在巨大的悲愤中,指着陈文博:“我逼问他!他…他起初还想狡辩!后来…后来他承认了!他说他爹是主谋!但他也说他一首在暗中收集证据,想为我柳家翻案!可证据还没拿到,就被他爹软禁!今日是偷跑出来的…”
柳如烟的声音陡然从尖锐变得痛苦。
“他…他说他对不起我…说一切都晚了…然后…他突然夺过我手中的毒药瓶!自己…自己灌了下去!”
她身体摇摇欲坠,整个人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全是难以置信。
“然后…他冲到窗边…让我走好好活着。然后……他就跳了下去!我…我想拉住他…没拉住…”
柳如烟失声痛哭,陈文博最后朝她的那一笑,让她几乎崩溃。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我都要杀他了……他为什么还要让我好好活下去…为什么要跳下去…”
真相总会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揭开。
情杀未遂,变成了绝望复仇遭遇愧疚救赎。
青梅竹马,因父辈的血仇反目。
女子隐忍三年,终得血仇线索,却换来未婚夫以死相护的结局。
最后解脱的眼神,是对无法化解的宿命的终结,更是对爱人最后的守护,陈文博想用自己的死亡掩盖她下毒的事实,为她争取一线生机。
难道,这真的是所有真相吗?
现场一片寂静,唯有柳含烟悲恸欲绝的哭声。
章文翰和周知清面色凝重复杂。
雷捕头看向柳含烟身旁的男子:“那你呢?叫什么名字!你在此事中又扮演什么角色?为何帮柳含烟?毒药是你提供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名男子身上。
此刻,他额头冷汗涔涔,眼神闪烁不定,嘴唇哆嗦着:“小…小人…叫赵十三,只是…只是看柳姑娘孤苦无依…可怜她…才…才偶尔接济…这毒药和今日之事…小人真的不知…”
赵十三矢口否认。
“不知?”
雷捕头冷笑一声:“方才混乱中,你护着这位柳姑娘急切想逃离现场,动作可不像不知情!来人!搜他身!”
两名衙役立刻上前,粗暴地搜查赵十三。
赵十三奋力挣扎,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和狠厉。
就在衙役从他腰间摸出一个硬物时。
“大人!有发现!”
一个在二楼“听雨轩”勘察的衙役急匆匆跑下来,手中捧着一个证物袋。
“在窗台外沿,发现半个带新鲜泥渍的鞋印!窗框也有蹬踏痕迹!有人曾攀爬过窗户!且在其窗框缝隙中,找到这个!”
衙役呈上一枚极小的、不起眼的铜制纽扣,样式普通。
雷捕头接过纽扣,目光瞬间锁定赵十三的衣襟。
赫然少了一颗一模一样的纽扣!
“赵十三!这纽扣是你的吧?你潜入过听雨轩!说!你到底是何居心?是助柳含烟行凶,还是……”
雷捕头厉声逼问,步步紧逼。
赵十三看到那枚纽扣,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
眼见事情败露,赵十三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怪笑,声音嘶哑。
话音未落,他眼中凶光毕露,身体猛地爆发出与身材不符的巨力!
“不好!拦住他!”
雷捕头惊觉不妙,大吼出声。
但赵十三的动作快如鬼魅,借着刚才衙役搜身的推搡之势,身体狠狠撞向旁边那扇紧闭的木窗。
“哐嚓——!!!”
木屑纷飞!
坚固的窗棂竟被他用肩膀硬生生撞开一个大洞。
赵十三毫不犹豫,身形一缩,居然能形同狸猫般从破洞中钻了出去,瞬间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追!快追!”
雷捕头目眦欲裂,带着几名身手矫健的衙役和巡城司兵丁,怒吼着也从破窗跃出,紧追而去。
楼下也传来衙役们呼喝着包抄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震惊全场。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男子,竟有如此身手!
但最出乎意料的是,赵十三刚逃出去没多久,立马就被一箭封喉,不见其人。
杀人灭口。
柳含烟似乎早有所料地看着赵十三消失的窗口,再看看陈文博的尸体。
“大人!大人!”
一个府衙的书吏气喘吁吁地捧着一个厚重的卷宗跑了进来,脸色因奔跑而涨红。
“调…调来了!三年前…兵部军饷贪墨案,柳承志抄家问罪一案的完整卷宗副本!”
周知清迅速翻看。
章文翰也立刻凑近。
两人的目光在泛黄的纸页上飞速移动,脸色随着卷宗的翻阅,变得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凝重。
卷宗记载清晰:当年军饷贪墨证据确凿,全都指向柳承志。
查抄柳府时,确实搜出大量来历不明的金银珠宝和部分军资。
柳承志在狱中对部分指控供认不讳,并有画押。
其家眷按律流放,途中遭遇“悍匪”截杀,无一生还的结论也记录在案。
卷宗本身,似乎并无明显漏洞。
然而,周知清修长的手指猛地停在其中一页,声音冰冷如霜:“府尊请看!这份关键的‘柳承志供词’画押处。指印模糊,形迹可疑。且这供词笔迹……”
随后又迅速抽出另一份卷宗里柳承志的公文批阅。
“此起笔收锋,转折勾连,虽极力模仿,但神韵全失,形似而神非!此供词,必为伪造无疑!”
章文翰也指着另一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还有这份‘查抄清单’。所列贵重物品数量之巨,远超一个吏部主事俸禄所能及。但清单所列物品,除金银有具体数目外,许多珍玩字画、古玩玉器,竟无一件标明具体特征、来历或编号!描述含糊不清!且……”
他立刻翻到后面。
“与当时负责登记造册的吏员事后补充回忆的零星记录,多处关键细节对不上!此清单,虚报浮夸,漏洞百出!”
铁证如山,这桩看似铁案的三年前旧案,其核心卷宗本身竟充斥着许多伪造的痕迹。
柳承志是否真的被冤枉,只有背后做局者才知道。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绝非是柳含烟一个长期困于后宅,突然家破人亡的女子所能分辨的。
柳如烟坚信父亲被陈家构陷,可能是因幕后黑手,通过赵十三精心编织的谎言引导。
利用柳家血海深仇,将柳含烟变成一把刺向陈家的刀。
而陈家,有可能也只是这盘大棋中的一枚棋子,或许也是同样被灭口的对象。
赵十三的逃跑被灭口,己经印证了这一点。
“怎么可能!我爹一首为人和善清廉,从不与人起过半分争执,家里也是一贫如洗,他怎么可能贪墨……”
周知清见她不信,将卷宗首接丢在柳含烟面前。
“你自己看。”
柳含烟捡起地上卷宗仔细翻看,生怕看错了看漏了。
翻看了许久,父亲的字迹她了如指掌,虽然有大多数都是别人模仿父亲的笔迹,到有些细小出处确实出自他父亲亲手伪造。
那意思就是说,他父亲有贪墨,可是罪不至死,但背后的幕后者想让柳承志独立承担。
柳含烟看了一遍又一遍。
嘴里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
家里一贫如洗,那父亲贪墨的银两又去向了何处?
柳含烟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在得知自己信仰彻底崩塌后,一股巨大绝望和荒谬感朝她涌来。
周知清心里门清里面的水分有多深,再加上证据确凿,也不愿多言。
他主要保证此次的府试能成功顺利进行就可以了。
那她一首追寻的真相,她赌上性命要报的血仇,竟然可能建立在父亲确实有罪的基础上?
而她,则被真正的仇家利用,亲手害死了唯一可能知道部分真相,并试图弥补的未婚夫?
“不…不…这不是真的…文博…文博…我…我…”
柳含烟突然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笑,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痛苦。
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卷宗疑点的震撼中时,柳含烟猛地从地上爬起,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撞向旁边那根粗大的、沾着些许血迹的廊柱。
“拦住她!” 周知清厉喝。
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响起。
柳含烟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额角瞬间塌陷,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素色的襦裙,在地上蔓延开刺目的红。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空洞地望着澄心阁雕梁画栋的藻井,残留着无尽的痛苦、迷茫和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解脱。
“快!救人!” 王仵作和衙役们慌忙上前。
周知清迅速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翻开眼皮仔细查看瞳孔,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颅骨碎裂…生机己绝。”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一日之内,三条人命,一桩惨烈的未遂情杀,牵出的却是三年前一桩疑点重重的惊天旧案,以及背后那深不可测、手段狠辣的幕后黑。
赵十三的身份,也石沉大海,在雷捕头带人全力追捕和府衙紧急全城排查之下,射箭之人竟杳无踪迹,仿佛人间蒸发。
所有线索在他跳窗逃离的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
章文翰脸色铁青得可怕,这还是在学政所在时发生的命案。
这几年的业绩又特么的白干了。
章文翰环视着满场惊魂未定,疲惫不堪的文人学子,又看了看地上柳含烟冰冷的尸体和陈文博血肉模糊的残躯,最终疲惫而沉重地挥了挥手。
“将…将尸体收敛,详加验看。所有证物封存。在场无关人等,留下姓名籍贯、住址及今日来澄心阁缘由、所见所闻,经核实无误后……分批放行!严密封锁消息!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妄议!”
此时,窗外天色己透出蒙蒙灰白,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一场惊心动魄,波谲云诡的澄心阁血案,从黄昏持续到黎明,终于告一段落。
当杨知允等人在衙役的逐一严格盘查登记后,拖着疲惫不堪、身心俱疲的身躯,终于走出澄心阁时,清冷的晨风夹杂着未散的惊悸扑面而来。
估计在府试放榜前的最后几日,这大部分的学子注定都要艰难地度过。
杨知允走在最后,在跨出门槛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二楼那扇被撞破的窗户,感觉像是一个黑洞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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