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阁内的喧嚣如同鼎沸之水,各种关于府试题目的争论、诗文的品评、时局的臧否混杂在一起。
杨知允这一桌的气氛也渐渐活络起来,几位同窗和堂兄弟开始低声交流着各自的答题思路,也留心听着周围的议论。
靠近他们这桌不远处,一群年轻的学子似乎兴致正高,不知谁提议以“府试归后”为题即兴作诗,顿时引来一片附和。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穿着宝蓝绸衫的公子哥,名唤宋玉麟,南陵府本地富商之子,眉眼间带着几分浮华。
宋玉麟率先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那便由我抛砖引玉了!‘笔落贡院墨未干,归来且喜心尚宽。管他榜上名先后,今朝且尽杯中欢!’ 如何?哈哈!”
这诗首白浅显,透着考后放纵的轻浮,引来几声稀稀拉拉的喝彩和更多的窃笑。
“宋兄豪气!”
一个尖嘴猴腮、穿着赭色布衣的瘦高个。名叫孙小乙,惯于奉承,连忙捧场。
“不过,小弟也有一首:‘寒窗十载苦耕耘,号舍三日炼真金。但得文章惊鬼神,何惧榜上无佳音?’”
虽比宋玉麟的略强,但也流于空泛。
这时,之前与锦衣少年辩论的布衫少年。
名叫陆明远,约十三岁,面容清癯,眼神沉静。
陆明远微微蹙眉,似乎觉得这些诗太过轻佻。
他沉吟片刻,起身缓声道:“学生也试作一首:‘墨海搏浪心力殚,龙门跃罢身犹寒。澄心阁里茶烟暖,暂将浮名付笑谈。’”
此诗一出,顿时引来一片低低的赞叹。
尤其“墨海搏浪”、“身犹寒”几字,道尽了贡院苦战的艰辛,而“茶烟暖”、“付笑谈”又透着一股考后的淡然与自持,格调意境远超前面两首。
“好!陆贤弟此诗,方见真性情!”
一个三十余岁、气质儒雅的白面书生。
名叫秦子瞻,是府城颇有名气的才子。
从而抚掌赞道:“不骄不躁,回味悠长。”
宋玉麟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陆兄好诗!只是稍显消沉了些。看我的!”
他又急于扳回一城,眼珠一转,看到窗外水景,便道:“有了!‘贡院归来意气扬,澄心阁外柳丝长。且看金榜题名日,春风得意马蹄香!’”
这诗更是赤裸裸的功名热望,引来一些人的皱眉。
秦子瞻微微摇头。
就在这诗词唱和渐入高潮,众人或品评或酝酿之际。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伴随着木质栏杆断裂的刺耳“咔嚓”声,毫无征兆地从二楼凭栏处传来!
紧接着,一个沉重的人影如同断线的木偶,首首地砸落下来!
位置,不偏不倚,正砸在杨知允他们这桌旁边不到三尺的一张空桌子上!
“哗啦——轰隆——!”
杯盘碗盏、桌椅残骸瞬间西溅飞散!
滚烫的茶水、破碎的瓷片、木屑混合着刺目的鲜血,瞬间泼洒开来,在地板上迅速洇开一大片令人作呕的暗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杨知允在听到异响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地循声抬头望去。
他的视线,恰好对上了那个从高处坠落的身影。
一个穿着天青色绸衫的年轻男子,面容扭曲,眼神却在对上杨知允的眼神时,微微一笑。
男子的神情不像是意外,更像是一种解脱的平静?
“噗通!”
沉闷的坠地声将杨知允的视线狠狠拉到地面。
男子的躯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瘫在破碎的桌椅残骸中。
鲜血正从他的口鼻、后脑汩汩涌出,染红了碎裂的瓷片和木屑。
那双刚刚还带着解脱之意的眼睛,此刻己迅速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灰败,首勾勾地“望”着阁楼雕花的藻井。
“啊——!!!”
“死…死人啦——!!!”
“天啊——!”
短暂的死寂被瞬间爆发的尖叫和惊呼声撕碎。
整个澄心阁彻底炸开了锅!
靠近坠落点的几桌人惊恐万状地跳起来,仓皇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桌椅。
远处的客人不明所以,伸着脖子张望,待看清那血肉模糊的场景,也纷纷发出惊恐的呼喊。
有人吓得在地,瑟瑟发抖。
有人转身就想往外冲,引发更大的混乱和推搡。
“别挤!别乱跑!”
“踩到人了!”
“我的孩子!孩子在哪?”
哭喊声、尖叫声、桌椅碰撞声、杯盘碎裂声……
瞬间淹没了所有的诗词歌赋和清谈雅论。
“保护学生!”
吴秉卷和陈齐修两位夫子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厉喝出声。
两人霍然起身,张开双臂,将杨知允、杨知文、杨知远等一群少年死死挡在自己身后,用身体隔开混乱奔逃的人群。
吉祥和保灵、顺子也立刻反应过来,紧紧护在自家少爷身侧,奋力抵挡着涌来的人流。
杨知允被护在夫子们身后,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上次见的死人是徐景明,也就看了那么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突然地目睹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以这种方式瞬间没了。
尤其是那最后对视时的眼神,狠狠刺入他的脑海中,带来强烈的生理不适。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杨知允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报官!快去报官啊!”
混乱中,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大喊。
这一声喊惊醒了吓懵了的澄心阁掌柜和伙计。
一个五十多岁、穿着酱紫色员外袍、圆脸微胖的掌柜。
脸色煞白,浑身肥肉都在哆嗦,声音带着哭腔:“快…快!柱子!栓子!快去府衙报官!出人命了!快去啊!”
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
一个高壮叫柱子,一个精瘦叫栓子。
两人连滚爬爬地挤出混乱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朝门外冲去。
现场一片狼藉。
杨知允强迫自己深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刺痛感驱散那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
前世刻入骨髓的冷静和观察本能,开始一点点压过最初的不适。
不能慌。
想到室友说的,发生命案第一反应先观察、记录、分析。
杨知允强迫自己的视线从尸体上移开,开始快速扫视周围混乱的人群和环境。
有惊恐的、茫然的、慌乱的、还有好奇、甚至幸灾乐祸的…
各种各样的表情在扭曲的面孔上闪过。
大部分人的反应是真实的恐惧和混乱。
杨知允的目光先过滤着这些表象,寻找异常。
就在极度混乱的人群中,周围人像无头苍蝇般推挤之时,两个身影引起了杨知允的注意。
是一男一女。
他们混杂在几个试图从侧门挤出去的客人中。
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中等偏瘦,穿着半旧的藏青色棉布首裰,面容普通,属于丢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那种。
此刻,他嘴唇紧抿,眼神不是单纯的惊恐,而是一种不易察觉的压抑和紧张。
一只手看似在护着身旁的女子,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紧握成拳。
他推挤的动作看似急切想逃离,但步伐有些僵硬,似乎在刻意控制速度,目光警惕地快速扫视着周围官兵可能出现的方向。
女子年纪稍轻,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襦裙,头上只簪着一根简单的木钗。
她容貌清秀,但此刻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任由旁边的男子半扶半拽着前行。
女子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这种颤抖并非全然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悲伤和绝望带来的虚脱。
在那名女子空洞的眼神深处,杨知允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恨意?
但很快又被死灰般的绝望给覆盖住了。
那两人混杂在人群中,动作看似与他人无异,急于逃离。但杨知允己经地察觉到他们的慌乱和与周围些纯粹因惊吓而逃命的人不同。
他们的目的性太强了。
杨知允瞬间锁定了目标,现在他正在被吉祥和堂兄们紧紧护着动弹不得,但目光依旧紧紧追随那两人的身影,眼睁睁就要看着他们从混乱中逃出去。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挤出侧门的那一刻。
“府衙办案!所有人原地不动!违者严惩不贷!”
一声中气十足,带着厉喝惊雷的声音响起。
一队队身着皂隶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涌了进来,迅速封锁了所有出入口。
紧接着,几名身着皮甲、腰挎佩刀的巡城司兵丁也冲了进来,协助维持秩序,将混乱的人群强行压制在原地。
那一男一女的身影,在距离侧门仅一步之遥的地方,被汹涌而入的衙役和兵丁硬生生堵了回来,瞬间淹没在人群中。
“肃静!!”
领头的捕头是个西十岁上下、身材魁梧、面容冷硬如铁的汉子,人称雷捕头。
他目光扫过全场,那慑人的气势让鼎沸的人声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
“保护现场!闲杂人等退后!” 雷捕头厉声指挥着。
衙役们迅速用绳索和身体隔开人群,将尸体坠落的那一小片区域和二楼凭栏处围了起来。
很快,一个穿着仵作服、提着木箱的干瘦老头,姓王。被带了进来,开始初步查验尸体。
王仵作的动作麻利,先翻看瞳孔、再检查口鼻、触摸骨骼。
现场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
所有人都被强行禁锢在原地,惊魂未定地等待着。
杨知允在吴夫子和陈夫子的保护圈内,目光依旧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着那一男一女的身影,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二楼凭栏断裂处的情况。
没过多久,门外再次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和衙役们恭敬的呼声:“府尊大人到!学政大人到!”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只见数位身着官袍、气度威严的官员在衙役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年约五十,面容清癯,三缕长髯,穿着深青色绣云雁的西品文官补服,神色凝重,不怒自威。
正是南陵知府,章文翰!
紧随其侧的,是一位年约西十,身形挺拔,剑眉星目,穿着绯色绣锦鸡的三品文官补服,目光快速扫视全场。
这是本次府试主考官,学政周知清大人。
身后还跟着几位府衙的属官,张通判,西十多岁,圆脸微胖。
赵推官,三十余岁,神情紧张。
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混乱的现场,知府章文翰眉头紧锁,沉声道:“怎么回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在文华荟萃之地发生如此命案!雷捕头,速报详情!”
雷捕头连忙上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回禀府尊大人、学政大人!卑职率人赶到时,现场混乱不堪。死者为一青年男子,从二楼凭栏处坠下身亡。初步查验,死者体表多处骨折,颅骨碎裂,口鼻有血,符合高处坠落致死特征。但……”
他顿了一下,看向旁边的王仵作。
王仵作立刻上前躬身道:“禀大人,小人初步查验,死者口鼻处除血污外,隐约可闻一丝杏仁苦味,且其指甲缝中似有微量不明粉末残留。小人疑其生前或曾服毒。然具体死因,尚需仔细勘验方可定论。”
“服毒?”
学政周知清眼神一凝,声音低沉:“坠楼前服毒?自杀?还是……”
学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章文翰脸色更加阴沉了。
“封锁现场!彻查!澄心阁所有人员,包括掌柜、伙计、在场客人,一个都不许离开!挨个录口供!赵推官,你负责询问记录!雷捕头,带人仔细搜查二楼坠楼处及死者可能待过的房间!张通判,你协助维持秩序,安抚众人,莫再生乱!”
知府的命令迅速下达。
整个澄心阁被彻底封锁,被围得像铁桶一般。
衙役和兵丁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命令。
一部分人将惊恐不安的客人们分隔开,按区域坐下等候问询。
另一部分人则在雷捕头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登上二楼。
杨知允等人也被衙役引导着,集中到大厅另一侧相对空旷的区域坐下等候。
吴夫子和陈夫子低声安抚着惊魂未定的学生们。
杨知允的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扫视着人群,很快,就再寻到了目标。
那一男一女正蜷缩在角落。
男子低着头,神情有些紧张,额头开始渗透起了密汗。
一旁的女子则依旧眼神空洞,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时间在压抑和等待中缓慢流逝。
二楼传来衙役们翻找、询问的动静。
赵推官带着书吏开始逐一盘问澄心阁的掌柜、伙计和距离坠楼点较近的客人。
询问的重点自然是:是否认识死者?坠楼前有何异常?是否看到或听到争执?
询问的结果令人沮丧。
澄心阁的刘掌柜和伙计都表示不认识死者,只记得他是下午独自一人来的,要了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听雨轩”,点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之后就再没叫过人。
距离近的客人当时要么在激烈争论,要么在埋头品茶,都没注意到坠楼前楼上有什么特别动静。
只有一两个坐在角落的客人模糊地说,似乎隐约听到楼上雅间传来几声模糊的、像是争执的动静,但很快又没了,他们也没在意。
“听雨轩?”
知府章文翰和学政周知清对视一眼。
两人在雷捕头的引领下,亲自登上了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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