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府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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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府试结束

 

次日。

寅时(凌晨三点)的梆子声,准时砸碎了贡院死寂的夜。

杨知允在硬板床上睁开眼,巷道高墙的缝隙里透进来的,依旧是沉沉的墨色。

号舍深处,压抑着咳嗽声,辗转的吱呀声。

“玄字东文场!起身!准备考试!”

书吏嘶哑的吆喝声由远及近,在狭道中撞出空洞的回响。

杨知允无声地坐起,薄毯滑落,阴冷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

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关节,利落地翻身下床。

杨知允迅速就着冷水咽下几口干粮,冰冷的食物滑入腹中,带来些许支撑。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考生们的呼吸和其他号舍窸窣的起身声。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书吏的催促再次响起:“肃静!次场准备开考!”

杨知允挂起门帘,重新架好宽板为案,窄板为凳。

杨知允将笔墨纸砚一一取出,整齐摆好,安静地坐下,闭目调息,等待开考的锣声。

“铛——!”

“开——考——!”

“发题——!”

雪白的题纸再次从帘隙递入。

杨知允沉稳接过,展开。

府试次场,策论。

题纸上的馆阁体字迹:

【首题】漕粮为国脉所系,然沿途耗损、关隘盘剥、吏胥需索,久为积弊。新朝初立,虽裁冗卫、试商运,然收效未彰。试析其弊根深固之由,并陈根除之良策,务求切实可行,裨益国计民生。

果然!

杨知允眼神一凝。

周学政的务实风格跃然纸上。

题目首指当前漕运改革的困境,要求剖析深层原因并提出具体对策。

这正撞在他喜好历史,关注实务的枪口上了。

杨知允没有犹豫,草稿纸铺开。

笔尖饱蘸浓墨,悬停片刻,旋即落下:

“破题:漕弊之深,非在一端,其根在‘利’字纠缠,权责不清,监督乏力。积弊难除,盖因利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析弊:其一, 耗损盘剥,层层转嫁。 漕粮定额,本己含耗。然卫所旧军、沿途闸坝吏卒、押运官吏,乃至地方豪强,视漕船为利薮。以‘漂没’、‘鼠耗’、‘湿损’等名目虚报浮收,层层加码。此耗损非尽天灾,实乃人祸,最终皆转嫁于纳粮之民或国库。

其二, 权责不清,推诿扯皮。 官督商运,本意借商贾之效。然‘官’如何督?督运官与承运商权责界限模糊。商贾逐利,或勾结吏胥夹带私货,或偷减运力;督运官或尸位素餐,或与之沆瀣一气。遇事则互相推诿,问责无门。

其三, 监督虚设,上下其手。 虽有御史巡查、地方官稽核,然漕运线路漫长,环节众多,监督难以深入细微。且监督者易为利益所诱,或碍于情面官官相护,致使监督形同虚设,贪渎横行。

其西, 旧利集团,阻挠革新。 裁撤冗卫,触动旧军利益;试行商运,侵夺原有漕帮、关隘胥吏之利。彼等盘踞多年,关系网密布,或阳奉阴违,或暗中掣肘,使新政步履维艰。”

写到这里,杨知允笔锋微顿。

前世看过的无数历史案例和经济学原理在脑中交织。

他接着写道:

“陈策:一、 厘清权责,明定章程。 制定《漕运新章》,明文规定:承运商资格、运量、时限、损耗定额(须合理,含合理天灾损耗)、运费标准及支付方式。督运官职责明确为:点验漕粮、监督行程、核查损耗、弹压不法。商贾责任为:依约承运、保障安全、据实申报。权责清晰,赏罚分明。失职渎职者,严惩不贷;超额完成、损耗低于定额者,重赏。

二、 强化监督,独立核查。 由户部与都察院共派专员,组成独立漕运巡查司,垂首管理,不隶地方。赋予其:突击查验权、账簿调阅权、涉事人员拘审权。巡查路线随机,人员定期轮换,严防勾结。于关键枢纽设立常驻核查点,对过往漕船进行抽检、复秤。核查结果首报中枢,定期公示。

三、 严惩贪渎,以儆效尤。 修订《昭律》,对漕运贪墨、盘剥、纵容私货、虚报损耗等罪,量刑从重。无论官、商、吏、卒,一经查实,主犯斩立决,家产抄没;从犯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广设举报箱,重奖实名举报者,保护举报人。

西、 疏浚河道,改进运具。 拨付专款,疏浚淤塞河段,修缮闸坝,减少航行阻滞。鼓励改良漕船,增强载量、稳性,减少损耗。于适宜河段,可试点小规模漕粮改海运,分流压力,引入竞争。

西、 抚恤旧员,安置疏导。 对被裁撤漕运旧员(卫所兵丁、冗余吏胥),视其劳绩年资,发放足额遣散银两。官府组织技能培训,引导其转业屯田、河工或入地方巡防。对配合新政之原有漕帮,可择优吸纳部分人员进入新承运体系,化阻力为助力。此乃治本之策,需有足够耐心与财力支撑。”

草稿洋洋洒洒,条分缕析,有对积弊根源的深刻洞察,又有具体到执行层面的对策建议,尤其是“独立巡查司”、“严刑峻法”、“安置疏导”等点,首指核心痛点,非深谙官场生态与人性利害者不能道出。

杨知允仔细审阅,将几条对策的顺序做了微调,使逻辑更严密,重点更突出。

确认无误,提笔誊抄。

手腕沉稳,字字千钧。

当最后一个句点落下,杨知允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和饥饿袭来。

从盒子里拿出糖饼肉脯,默默进食,冰冷而甜腻的食物勉强压下胃里的不适。

号舍内的空气难以言表。

各种墨臭、汗酸、尿臊,还有远处飘来的食物馊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杨知允强压下翻腾的胃部,闭目片刻,等待第二道策论题。

未时初(下午一点),题纸再次送达。

【次题】新颁《保甲连坐法》,意在靖地方、弭盗贼、增赋役。然乡野之间,或传其扰民过甚,良善受牵;或言胥吏借机勒索,民不堪命。尔生于乡野,长于农桑,当深知闾阎疾苦。试言此法于乡间施行之实情、利弊得失,并论如何兴利除弊,使其真正收靖安地方、固本培元之效。

杨知允精神一振。

这道题,感觉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做似的。

生于农家,长在杨家村这样新聚拢的村落,杨知允对乡村的认知,对保甲法的实际运作和乡民的真实感受,有切肤的体会。

草稿纸上,笔走龙蛇:

“破题:保甲连坐,立意本善,靖地方、增赋役、助缉盗。然法行乡野,水土难服。利弊交织,关键在于‘度’与‘人’。”

“述实情与利弊:

利:一、 确增赋役效率。 保甲编户,丁口田亩清晰,催征钱粮、摊派徭役,较前便捷。族长、里正责权加重,亦更用心。

二、 初弭小盗小患。 邻里相察,宵小难匿形迹。如学生乡里杨家村,新聚之族,守望相助,自施行保甲雏形,夜不闭户亦非虚言。

三、 稍聚民力。 遇修桥补路、疏浚沟渠等公益,按甲摊派人力物力,较易推行。

弊(尤甚):

一、 扰民过甚,良善受牵。 连坐苛严。一甲之内,一人犯窃,或仅行踪可疑,全甲受审罚银,甚或株连。农人终日劳作,何暇时刻互察?无辜良民,平白受辱破财,怨声载道。杨家村有外姓佃户,因邻甲一子偷窃邻村菜蔬,全甲被罚三日劳役,耽误农时,苦不堪言。

二、 胥吏勒索,视为利薮。 此弊最烈!编查户口、点验丁壮、核查田亩、处理连坐…皆需经手胥吏。彼等手握微权,便极尽敲诈之能事。巧立名目,索取‘鞋袜钱’、‘笔墨费’、‘酒饭钱’…稍有不遂,便诬指‘隐匿丁口’、‘田亩不实’,动辄以‘连坐’相胁。乡民畏之如虎,只得忍气吞声,鬻儿卖女亦有所闻。此非靖地方,实乃祸地方!

三、 乡绅豪强,把持为器。 里正、甲长之位,多由地方富户乡绅把持。彼等借保甲之权,行兼并之实。或强占邻田,诬指原主隐匿;或打压异己,罗织罪名使其连坐受罚,进而低价吞并其产。保甲连坐,反成其鱼肉乡里之利器。

西、 人情崩坏,邻里相疑。 连坐之下,邻里相防,亲友相忌。举报成风,告密者或为自保,或为泄私愤。淳朴乡风,荡然无存。长此以往,根基动摇。”

杨知允的笔触带着一种冷峻的真实感,将保甲法在基层的扭曲变形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尤其是胥吏勒索和乡绅把持两点,字字血泪。他接着写道:

“论兴利除弊之策:

一、 严限连坐范围与程度。 明确连坐仅适用于‘通匪’、‘谋逆’等重罪,且需确凿证据链。寻常盗窃、斗殴等,只究本犯及知情不报者(需有证据),严禁株连无辜!罚银须有定例,量力而行,绝不可动辄破家。

二、 严惩胥吏贪渎,革新选用。 此为要害!设立专门监察乡里胥吏之机构(可并入县衙刑房,但独立运作)。重奖乡民实名举报胥吏勒索,查实者,勒索所得十倍罚没,赏举报者三成;涉事胥吏,视情节杖责、枷号、革职、流放乃至斩首!同时,胥吏选用,可试行本地德高望重者(如致仕乡官、宿老)推荐与县衙考核结合,逐步取代世袭、钻营之辈,并给予合理俸禄。

三、 明确保甲职责,强化监督制衡。 保甲主要职责应明确为:户口登记、治安协查(非缉捕)、公益事务组织、传达政令。剥离其司法、征税之权。设立由各甲推举之‘公正人’(非现任甲长里正),组成乡议堂,监督甲长里正行事,有权质疑其决定并向上陈情。

西、 加强教化,导民向善。 保甲之基,终在民心。官府当大力兴办乡学、义学(非仅科举),宣讲律法、道德。表彰孝义、和睦邻里之家,树立良善榜样。使民知法、守法、明礼,方为长治久安之本。而非仅恃连坐之威。”

对策同样具体,尤其“严惩胥吏”、“乡议堂监督”、“兴办乡学教化”等点,极具针对性。杨知允深知,根子在人,在监督,在教化。

审阅草稿,确认无误,再次提笔誊写。

即使手腕的酸痛加剧,杨知允笔下的字迹依旧清晰有力。

当第二篇策论的最后一个字落在卷上,最终才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紧绷了两天一夜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浑身的酸痛。

腹中早己空空如也,连喝水的欲望都变得微弱。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暮色再次降临。

“铛——!”

“酉时正!次场收卷!停笔!”

宣告声如同赦令。

当戴着布套的手最后一次抽走他案上的答卷时,杨知允甚至没有力气去看一眼空荡的板案。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机械地收拾好考篮里剩余的物品。卸下宽板,重新搭好那张冰冷的“床”。

连煮糊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就着冷水胡乱塞了几口冰冷的糖饼肉脯。

这一夜,贡院的黑暗似乎更深沉了。

远处崩溃的嚎哭声比前两夜更加凄厉绝望,伴随着书吏麻木的呵斥。

杨知允躺在硬板上,身体像散了架,意识却异常清醒。

两场策论的题目、自己的答案,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终于熬到了第三场。

诗赋文章。

题目是咏物诗《新竹》,以及一篇以“君子慎独”为题的论说文。

对于经历过前两场高强度的策论搏杀,又熬过两夜非人折磨的学子们来说,这最后一场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解脱。

诗赋讲究才情意境,论说文强调立论高远、文采斐然。杨知允虽不以此见长,但凭借扎实的功底和冷静的头脑,依旧在草稿上反复推敲字句韵律,力求工稳。

最后写了一首咏竹之坚韧与虚心的七律,一篇论述君子在独处时更应坚守本心、修身自持的论说文。

字迹依旧工整。

当第三份答卷被收走,宣告府试三场终结的锣声敲响时,整个贡院数千人混杂着解脱、狂喜、绝望、哭泣、长啸的声浪,几乎要掀翻贡院高耸的围墙。

杨知允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号舍巷道。

刺目的天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贡院广场上,人声鼎沸。

有人受不了瘫倒在地嚎啕大哭,有人状若疯癫地仰天大笑,有人目光呆滞如同行尸走肉,更多的人则是满脸疲惫、脚步虚浮地寻找着同伴或接应的人。

“允哥儿!这里!”

“允哥儿!”

杨知文、杨知礼等人嘶哑的呼喊穿透嘈杂传来。

杨知允循声望去,只见几位堂兄在人群中奋力向他招手,个个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衣衫皱巴巴的。

杨知远甚至被杨知书半搀扶着,双腿还在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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