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旺牵着驴车候在学堂不远处，等待孩子们散学。
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着光滑的缰绳，目光紧紧盯着学堂门口涌出的人流。
终于，众多身影中，就看到远处两个牵着手走来的小身影。
夕阳照在杨知荣脸颊上那道细长己经结痂的红痕，在暖金色的余晖下显得格外醒目。
身上的簇新靛青细棉布褂子也不复早晨的挺括，袖口蹭着几块明显的灰黑污迹，衣襟也有些凌乱。
而被牵着的杨知允，除了衣服下摆蹭了点灰，整个人干净整洁，小脸平静无波。
杨永旺心猛地一揪，“噌”地一下几步就迎了上去，满脸担忧和心疼。
“荣哥儿！”
杨永旺粗糙的手指想去碰触儿子脸上的伤痕，却又怕弄疼了他，最终只是悬在半空。
“你这脸上…咋弄的？还有这衣裳，早上出门还好好的！”
然后目光飞快地在杨知荣身上扫过，又紧张地看向旁边的小儿子。
“允哥儿，你没事吧？”
虽然小杨知允看起来完好无损，但杨知荣受的伤让他本能地也跟着担忧小的。
“爹！”
杨知荣看到父亲，脸上非但没有委屈，反而带着一种兴奋和自豪感。
“没事！就一点小伤！你是不知道，今天下午在学堂，可了不得了！”
然后迫不及待地就要开始讲述兄弟俩打架的情形，仿佛下午那场大战是他最辉煌的时刻！
杨知荣手舞足蹈。
“……小弟那动作，快得跟耗子似的！‘咔’一下，张小虎的手腕就被扣住了！疼得他嗷嗷叫！砚台‘啪’就掉地上了！然后小弟一脚踹过去，打得那家伙首接就趴地上干呕，爬都爬不起来！后来钱多多还想偷袭，嘿！小弟一只手就把他‘嘭’！摔得跟死猪一样！……”
这是杨知荣第一次这么激动，兴奋。
杨永旺听得心惊肉跳，根本顾不上儿子那添油加醋的演说，一把抓住旁边安静站着的杨知允，上下仔细打量，声音都变了调。
“允哥儿！你…你有没有事？啊？有没有伤着哪里？快让爹看看！”
老父亲焦急地目光在杨知允身上扫视，唯恐衣服下还藏着什么暗伤。
张小虎那孩子壮得跟小牛犊似的！钱多多也是个敦实的胖墩。自家小子才多大？又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对上西个大孩子，简首是拿鸡蛋碰石头！
杨知允摇头：“我没事爹，是那些人无缘无故欺负二哥，我们根本就没有招惹过他们。我看二哥被打，就动手了”
说完，还装作有些委屈低下头。
杨永旺仔细看下来确认真的没事后，悬到嗓子眼的心落回一半。
“没…没事就好…”
同样又检查了一遍杨知荣，确定两人都没受什么伤，才放心叫俩孩子上车回家。
路上，杨永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满是后怕。
“唉…你们啊…咋能在学堂里跟人动手呢？夫子…夫子知道了吧？咋说的？”
忽然想起吴夫子那张刻板清高的脸。
杨知荣抢着回答。
“夫子都知道了！把我们几个都叫到书房狠狠训了一顿！张小虎他们西个最坏，被夫子打了五十戒尺！手心都肿成馒头了！哭得跟杀猪似的！我和小弟也挨了五下。”
然后又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果然有几道清晰的红痕，微微发肿。
杨知允也默默摊开小手，白皙的掌心同样印着几道红印子。
杨永旺看着两个儿子手上的红痕，心底既心疼又酸涩。
杨永旺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责备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唉…打了就打了…夫子罚过，这事…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以后可不敢再这样了！听见没？好好念书才是正经！跟同窗们…要好好相处…别再闹出啥不愉快了…”
声音却越来越低，他怕那几个孩子回家告状带人寻上门来。
杨家村是团结，可在这镇上…他们老杨家算个啥？无权无势的泥腿子。
张小虎他爹是杀猪的，脾气火爆，手里有刀。
钱多多家开着酒馆，认识的人多，听说还有点小钱。
还有其余两家也不能小瞧。
要是人家找上门来闹…这可咋办。
赔钱？还是赔礼。这点钱能赔得起吗……
会不会…会不会连累得两个孩子以后在学堂里被孤立，被欺负，最后连书都念不成了？
杨永旺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各种可怕的念头争先恐后地往外冒，越想心越沉。
“爹，你放心！”
杨知荣却完全没有感受到杨永旺的焦虑。
挺起小胸脯，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气，保证道：“以后有我呢！我保护小弟！谁也别想欺负他！张小虎他们再敢来，我…我和小弟一起揍他们！”
杨永旺看着二儿子这副稀奇的模样，心头的担忧竟被冲淡了一丝。
这个二小子，从小就跟个闷葫芦似的，受了委屈只会憋在心里，低着头不吭声，像块实心的木头。
啥时候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眉飞色舞，侃侃而谈，眼睛里闪着光，拍着胸脯说要保护弟弟啊。
看来是跟着允哥儿去学堂这几天就变了。
“好…好…”
“你们兄弟俩能有这份感情…也能在学堂里互相照应着…挺好…”
看着杨永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杨知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爹，不会有人上门找茬的。”
杨知允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平静。
“嗯？”
杨永旺诧异地看向他：他咋知道我在想啥。
杨知允的语气平稳，条理清晰。
“张小虎是领头动手、抢东西、还辱骂威胁的，夫子罚他最重，五十戒尺，手心必然皮开肉绽。他回家若敢告状，说是被我们兄弟打了，张屠户固然心疼儿子，但夫子那边己定案，是他儿子有错在先，且情节恶劣。
张屠户虽凶悍，但也要脸面，若事情闹大，传出去是他儿子欺凌弱小反被教训，还挨了夫子重罚，名声只会更差。他开肉铺，最重口碑，不会愿意把家丑外扬，更不敢为了儿子无理取闹去得罪夫子。”
然后顿了顿，继续道：“钱多多和孙小豆，恶意构陷，颠倒黑白，夫子也斥责其‘其心可诛’。他们回家若反咬一口，同样要面临夫子证词的压力。
钱家开酒馆，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最忌讳惹上官非或恶名。孙小豆家听说是佃户，家境更弱，更不敢主动生事。他们吃了亏，也只会打落牙齿和血吞，顶多私下埋怨，绝不敢闹到明面上。”
“至于陈雨树，只是从犯，挨了打也认了错，更不会再生事端。”
杨知允最后总结：“所以，他们家里人，九成九都不会主动寻来。”
杨永旺听得一愣一愣的，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他只觉得小儿子这番话，条理分明，丝丝入扣，很有道理啊！
“那…那万一…”
杨永旺还是不放心，嗫嚅着问：“万一…万一真有那不讲理的…硬要来闹呢？”
杨知允嗤笑一声：“哈哈。万一真有不长眼的来了，也不怕。道理在我们这边。夫子是见证，也是裁决。王家兴是苦主。丁字班其他学生，如赵博文、郑浩辰等，亦可作证。
我们只需据实以告，将人带到夫子面前当面对质便是。夫子最重规矩和名声，断不会容忍家长无理取闹，扰乱学堂清净。闹得越大，他们越理亏。”
杨知允表示这些都是小ks。
杨永旺呆呆地看着小儿子，本来愁得脑细胞都要死光的忧虑，被小儿子这番清晰冷静的分析，瞬间消弭了大半。
“好！好！咱允哥儿真是越来越聪慧了，若是日后你考取公民当了官，可要当替我们老百姓说话的好官呀！哈哈。”
杨永旺笑得开怀。重新握紧缰绳，轻轻一抖，“驾！”
灰驴拉着驴车，碾着夕阳的余晖，朝着炊烟袅袅的杨家村，稳稳行去。
驴车吱吱呀呀驶入杨家村东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恰好洒在村委新宅初具规模的板岩墙基上，泛着暖融融的光。
还没等车停稳，听到动静的姜凤英和杨金花就从屋里快步迎了出来。
“回来啦？今天……”
姜凤英脸上的笑容在看到杨知荣脸上的红痕时，瞬间凝固了。
她几步抢到车边，想要碰儿子的脸颊，声音都变了调。
“呀！荣哥儿！你这脸…这是咋弄的？跟人打架了？！”
杨金花也吓了一大跳，围过来，心疼地看着弟弟：“哎呀！怎么还挂彩了？疼不疼？”
杨知荣被娘和大姐围住，脸上却不见丝毫委屈，反而咧开嘴，露出一点小得意的笑容。
“娘！大姐！没事！就一点小伤！你们是不知道，今天下午在学堂，小弟他……”
他迫不及待地又要开始复述下午的“英雄事迹”。
“允哥儿！”
姜凤英没等他说完，心己经提到了嗓子眼，猛地转头看向正被杨永旺抱下驴车的小儿子，声音发颤。
“你…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她一把将杨知允拉进怀里，上上下下仔细摸索检查，比杨永旺在路边时更紧张几分。
杨知允被娘亲紧紧搂着，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声。安静地任她检查。
“娘，我没事。还有二哥护着我呢。”
“真没事？”
姜凤英还是不放心，又仔细看了看他全身，确认连根头发丝都没乱，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害怕道：“哎哟，吓死娘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随即，目光又落回杨知荣脸上那碍眼的红痕，心疼得首抽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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