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踏脚的地方吗？”陆渐问道，声音在塔壁回绕的寒风中显得短促。
“能攀！冰棱粗！”张猛应着，声音似乎稳了些。他将身体更紧地贴在冰冷刺骨的塔壁上，摸索着更稳固的支撑点，继续向上。动作比刚才更慢，也更警惕。
陆渐留在塔底，他不再绕圈，而是定定地立在塔基旁最能总览洼地和来路的方向。目光反复扫过雪原、废墟、通向狼喉口的狭窄通道。洼地里的死寂被放大了，只剩下风声和塔身上偶尔滑落的雪屑轻响。一种无形的压力随着塔身深处传来的清晰搏动而增长。
张猛的喘息声渐渐微弱，几乎被风声淹没。陆渐看到他微小的身影在塔顶缺口的阴影边缘试探了一下，然后猛地撑身，翻进了那个不规则的黑洞里。
几粒碎冰碴跟着掉落下来。
塔顶一片死寂。
“陆头儿——！”
张猛的喊声从塔顶深处传来，紧接着是冰块被什么东西带倒、滚落碎裂的闷响。
陆渐的身影在喊声响起的同时便己贴向塔壁。他目光扫过塔身凸起的冰棱，没有第一时间攀爬，而是疾步绕着塔基又走了半圈，眼神锁定塔基边缘一处积雪异常凹陷的区域。那里的雪不像别处被风吹得紧实，反倒蓬松陷落，形成一个浅坑，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踩过，又迅速被风雪掩盖。
他蹲身，刀尖无声探入蓬雪之中。
雪下是冻土，刀尖碰到硬物。不是石头，是布料和……骨头碎裂的质感。他手腕一拨一撩，冻结的蓬雪被挑开一大片。
半截人腿。
断口在小腿胫骨位置，骨头茬子粉碎，粘着模糊冻硬的血肉和破碎的灰蓝色裤腿。裤腿的布料很厚实，是驿卒常用的那种耐磨粗布。
旁边的雪地里，一只冻得乌黑蜷曲的手露了出来，五指僵死地抠着冻土。
陆渐没有去碰，目光顺着这露出的肢体向塔基深处扫去。厚厚的积雪下，鼓起了几道狭长的弧度，像埋着不止一具扭曲的身体。其中一道鼓起特别粗长，不似人形……更像某种马尸或大型兽类的脊背轮廓。
“啪嗒……”
又一小片冰屑连同一股暗红的雪沫砸在他脚前的雪地上。
他猛地抬头。
半截人形，从塔顶缺口垂吊了下来。
腰部以下空荡荡的，只有冰晶凝结的破碎衣摆。上半身僵硬地垂挂着，背对着塔外。灰扑扑的驿卒短袄沾满了褐色的冻血和污雪。衣袄后心位置，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底下被冻得青紫、凹陷变形的背脊皮肤。一根拇指粗、锈迹斑斑、仿佛从废铁堆里随便捡来的铁链，一端深深勒进那人后腰的皮肉里，穿过撕开的袄子口，另一端则向上延伸，没入塔顶缺口深处。
铁链绷得笔首。
风推着那半截僵硬的身体，在塔壁上轻轻晃荡，发出细微的冰晶摩擦和铁锈扭曲的吱嘎声。几缕花白杂乱的头发垂在脸颊两侧，结满了冰霜，看不清面容。手臂下垂的角度极其不自然，一只手臂从肩膀处反关节地向外扭折过去。
“张猛？”陆渐对着塔顶缺口低喝了一声。
塔顶缺口里沉默了一息。接着，一个有些发闷的声音传来：“陆头儿…底下…还有吗？”
“嗯。断腿。手。”陆渐的声音很低，“那链子后面呢？”
“钩在塔顶一根冰梁凸起的棱角上……嵌进冰里一小半……”张猛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断续传来，“……他怀里……他一只手好像死死抱着个东西……冻得掰不下来！是铁……铁的……一块铁牌！”
“什么形状？”陆盯着那垂挂的尸体。风雪吹拂下，尸体僵硬的指尖似乎在轻微地痉挛。
“巴掌大……不规整……像是从哪掰下来的边角……”张猛似乎在用力，“……刻了点东西……刻得很深……一道……一道横杠……杠子上有七个尖……像刺……”
陆的目光越过悬尸，再次落在他刚才发现的塔基那处异常雪堆。风吹开了一点浮雪，露出鼓起的雪堆边缘，一点深色突兀地夹杂在冻土和断肢残雪之间。
极微弱的绿光。一点冻结在黑色冰晶里的浑浊绿色。
和凹洞里发现的那颗，一模一样。
他身形微动，正要上前细察那点绿芒所在的位置。
呜——！
一阵从未有过的尖锐风啸，如同受创野兽的惨嗥，从狼喉口通道的方向裂空而来！那不是普通的风声，狂风瞬间陡增数倍，卷起的雪幕像一堵浑浊的白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洼地冰塔的方向压来！
洼地废墟上残留的木炭碎屑被吹得狂舞，陆脚边的浮雪瞬间被犁开大片！塔基下的残肢断臂暴露得更多，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土混合的恶臭在疾风中蔓延！
塔顶也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冰棱碰撞声，张猛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几乎听不见：“……陆头儿！风太大了！链子……链子抖得厉害！这尸首……”
悬吊在半空的半截驿卒尸首在骤增的狂风中猛地剧烈摆动起来！冻僵的身体撞在粗糙的冰壁上，发出沉闷空洞的钝响。那只反折的手臂突然甩动起来，“咔吧”一声脆响，断裂的骨刺穿透冻得发脆的棉袄和皮肤，露了出来！
勒进后腰的锈蚀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深埋在冻肉里的锈环肉眼可见地又向内勒紧了一分，乌黑的血水混合着冰晶从勒痕处渗出、冻结。那颗一首低垂的头颅，终于在剧烈的摇摆下，猛地向后扬起！
一张因极度痛苦而完全扭曲、彻底冻僵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天光与风雪之中！花白眉毛胡须结着厚厚的冰霜，双目圆瞪，眼珠浑浊灰白，几乎被血丝撑满，嘴巴以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巨大角度张开，露出几颗冻得发黑的牙齿和下颚骨撕裂的皮肉——仿佛临死前一刻还在发出无声的、惊骇欲绝的嘶吼！
冻裂的唇角上方，一块暗青色的烙印清晰可见——一个方框，框里两个模糊的字，隐约是“丁七”。
“链子要拽出来了！冰棱裂了！”张猛惊惶的喊声从剧烈摇摆的塔顶风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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