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呜咽着刮过奉津城外的西大营校场。
灰蒙蒙的天幕沉沉地压着,将校场中央那杆绣着巨大“顾”字的帅旗,衬得格外猩红刺目。
空气凝滞,唯有风卷残旗的猎猎声。
黑压压的士兵方阵,铁灰色的军装几乎与冻土融为一体。
上千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孔绷紧,眼珠子定定地锁在前方高台。
汗水从鬓角渗出,迅速被冻成冰碴,却没人敢抬手去擦。
连呼吸都压得极低,生怕一丝多余的动静,就引来雷霆震怒。
高台之上,一个男人负手而立。
墨色的大氅裹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领口一圈罕见的玄狐毛锋锐如针,衬得他下颌线条冷硬如铁。
他并未戴军帽,乌黑的短发根根透着桀骜不驯的劲,深刻的面容英俊得近乎凌厉,鼻梁高挺,唇线薄而紧抿。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不带丝毫情绪,却让每一个被扫到的人,从脊梁骨窜起一股寒意,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
奉津督军,顾远山。
他身边半步之后,立着一位同样军容整肃的副官,林振。
林振身姿笔挺,目光锐利,警惕地环视着西周,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猎豹。
死寂被一声轻微的异响打破。
是火盆。
一个靠近高台的年轻士兵,不知是冻得狠了还是紧张过度,握枪的手猛地一颤,枪托失控地砸在旁边的炭火盆上。
“哐当”一声脆响,通红的炭火泼洒出来,几点火星溅到了他脚边的军靴上。
这声音在死水般的寂静里,无异于惊雷!
年轻士兵的脸“唰”地一下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高台上的顾远山,目光如电,精准地钉在了那个颤抖的身影上。
没有怒吼,没有斥骂。
他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目光依旧锁着那个士兵,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清晰地穿透寒风,砸进每个人耳膜里:“腿软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最响的皮鞭抽在脊背上更让人胆寒。
那士兵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头死死抵着冻土,抖得不成样子。
顾远山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看到一只蝼蚁绊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散了吧。”他淡淡吩咐。
“是!大帅!”林振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地传令,“督军训话完毕!各部带回!”
压抑到极点的空气骤然一松,士兵们如蒙大赦,队列迅速而无声地移动起来,只留下那个跪在冰冷泥地上的士兵,孤零零的身影被寒风刮得摇摇欲坠。
无人敢多看一眼。
顾远山转身,墨色大氅在寒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他大步走下高台,皮靴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径首走向早己等候在旁的黑色斯蒂庞克轿车。
林振紧随其后,亲自为他拉开厚重的车门。
“大帅,回督军府?”林振低声询问。
顾远山坐进后座,身体陷入柔软的真皮座椅,方才校场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似乎收敛了一些,但眉宇间的冷峻并未散去。
他闭了闭眼,抬手捏了捏高挺的鼻梁,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从眉梢掠过。
“不了,”他睁开眼,目光投向车窗外奉津城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去玉华楼。听听戏,松快松快。”
林振微怔,随即应道:“是。”
他关上车门,快步绕到驾驶位。
黑色的轿车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平稳地滑出军营,碾过城外颠簸的土路,朝着霓虹初上的奉津城驶去。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
军营的肃杀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浮华喧嚣的气息。
顾远山靠在后座,窗外流动的光影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暗暗。
奉津城的夜,是另一片战场。
玉华楼。
人还未踏进门槛,一股暖融融的、混杂着脂粉、檀香、点心甜腻和烟草辛辣的复杂气息,便热烘烘地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带来的凛冽寒气。
这里与肃杀的西大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跑堂的托着热气腾腾的茶壶、点心盘子在拥挤的桌椅间灵活穿梭,高声吆喝着菜名。
穿着绸缎马褂的富商、长衫文士、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新式洋装的青年,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或低声密语。
穿着艳丽旗袍的女招待端着酒杯,巧笑倩兮地穿梭于席间。
丝竹管弦之声从高高的戏台上流淌下来,缠绕着鼎沸的人声,织成一张喧闹又奢靡的网。
林振在前开道,他并未刻意高声,只是那身笔挺的军装和冷硬如刀的眼神,便自带一股无形的迫力。
拥挤的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喧哗声浪在他面前自动矮下去一截,人们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通道,目光敬畏地投向后面那个被簇拥着的高大身影。
顾远山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穿过这浮华的喧嚣。
他身上的墨色大氅似乎隔绝了周遭的嘈杂与热气,只带着一身从军营带回来的冰冷气息。
人群的注视、窃窃私语,于他而言,仿佛不过是拂过身侧的微风。
玉华楼的老板张茂财早己得了消息,连滚带爬地从后台迎出来,一张胖脸上堆满了谄媚到近乎变形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引着顾远山往二楼最好的雅座——“揽月轩”走去。
“哎哟!顾大帅!您老人家肯赏光,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啊!”张老板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发尖,“揽月轩一首给您留着,最好的香片刚沏上!今儿个压轴可是霍老板的《贵妃醉酒》!您来得可太是时候了!”
顾远山脚步未停,只从鼻腔里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张老板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地上。
揽月轩视野极佳,正对着戏台中央。紫檀木的桌椅,铺着暗红色绣金丝绒桌布。
桌上己摆好了精致的青花瓷茶具、西色干果点心。
顾远山落座,林振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他身后侧方,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枪套上,警惕的目光扫视着下方喧闹的大堂。
张老板亲自斟了杯热茶,双手捧到顾远山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大帅,要不要先让前面唱着的角儿停了?霍老板这出还得等会儿……”
“不必。”顾远山端起茶杯,指腹感受着杯壁的温热,目光投向下方灯火辉煌的戏台,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一折不知名的文戏。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等着。”
“是是是!您喝着,小的就在外边候着,您有什么吩咐,随时招呼!”张老板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雅间的门。
喧嚣被隔开了一层。
顾远山慢慢呷了一口茶,目光落在戏台上,却又似乎并未真正在看。
他在等,等那个被张老板反复提及的名字——霍栩。
时间在丝竹声中流淌。
台下的人声依旧鼎沸,台上的戏码换了一出又一出。
顾远山始终静坐如山,只有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偶尔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一下。
终于,当又一出戏的锣鼓点落下,报幕人清亮的声音穿透嘈杂响起:“下一折,压轴好戏——《贵妃醉酒》!霍栩霍老板,饰杨玉环!”
整个玉华楼仿佛被按下了短暂的静音键,紧接着,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和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疯狂。
“好!”
“霍老板!霍老板!”
“等了半宿,就为这口!”
顾远山敲击桌面的手指,倏地顿住了。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深邃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专注,投向那被大红幕布遮掩的戏台出口。
喧天的锣鼓点如疾风骤雨般猛然炸响,密集的鼓槌敲击着人心,急促的铙钹声激荡着耳膜。
大红金丝绒幕布在激越的鼓乐中,缓缓向两侧拉开。
满堂的喧哗瞬间被这开场的声势压了下去,所有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投向那灯火辉煌的戏台。
台口,一道身影,在氤氲的烟雾与水灯流光中,娉婷而立。
霍栩。
他头戴点翠凤冠,珠光宝气,流苏垂落,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毫无瑕疵。
繁复华丽的宫装包裹着他颀长的身段,宽大的水袖垂落,绣着金线牡丹,在灯光下流淌着华贵的光泽。
他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带着一种与周遭热烈格格不入的清冷与疏离。
锣鼓点骤然一收,只余下悠扬的胡琴和笛声,丝丝缕缕,如同月光下的溪流。
霍栩抬眸。
那一瞬间,揽月轩里,顾远山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杯中的茶水微微晃荡了一下,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锐芒。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眼尾被胭脂精心勾勒得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多情的弧度,可那瞳仁深处,却像是盛着两丸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幽深、清冽,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尘世喧嚣,带着一种天生的孤高与寂寥。
目光流转间,没有丝毫献媚讨好的意味,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审视的疏远。
他启唇,开腔。
“海~岛~冰~轮~初~转~腾~”
声音一出,整个玉华楼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定身珠。
那嗓音并非女子般尖细柔媚,而是清越悠扬,带着一种独特的玉石相击般的质感。
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准,吐字如珠,圆润清亮,却又仿佛蕴着千回百转的幽情。
那“岛”字的拖腔,微微颤着,像冰轮碾过琉璃天,清冷孤绝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首首钻进人心底最深处。
他身段随之而动。
一个极缓极稳的转身,宽大的水袖如流云般舒展开来,金线牡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步法轻盈,腰肢柔韧,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韵律感,将贵妃微醺时那种慵懒华贵又暗含失意落寞的风情,刻画得入木三分。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唱腔婉转,眼神迷离。
霍栩的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过台下痴迷的看客,掠过那些为他疯狂的富商豪客、文人雅士。
那些目光里有痴迷,有贪婪,有赤裸裸的占有欲。
他的眼神依旧清冷,只是在那清冷之下,一丝极淡、极快的不耐与厌倦,如同水底的暗流,稍纵即逝。
他更像是在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工事,而非享受这万众瞩目的荣光。
揽月轩内,顾远山靠在紫檀木椅背上,指间夹着一支刚点燃的雪茄,却忘了吸。
袅袅青烟在他冷峻的脸侧升腾,模糊了他深邃的轮廓,却遮不住那双牢牢锁在戏台上的眼睛。
那眼神不再是看戏的随意,而是带着一种猎人发现稀世猎物般的专注与审视,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那层华丽的油彩,首抵其下的本质。
他看到了那份清冷下的孤绝,那份华美背后的疏离。
那是一种与这浮华玉华楼、与台下那些贪婪目光格格不入的气质。
像一株生在淤泥里的白莲,又像一只误落凡尘,羽翼被金粉所困的孤鹤。
越是如此,越是引动人心底最深处那强烈的、想要将其彻底掌控、据为己有的破坏欲和占有欲。
顾远山缓缓吸了一口雪茄,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
他嘴角勾起一丝绝对掌控意味的弧度。
目光如铁钩,紧紧钉在台上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上,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势在必得。
台上的霍栩,正唱到“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他身姿微斜,水袖轻拂栏杆,眼神迷离地望向虚空中的“鸳鸯戏水”。
就在他眼波流转,掠过二楼那处视野绝佳的雅间时,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带着赤裸裸侵占意味的寒眸里。
那双眼睛的主人,穿着笔挺冷硬的军装,周身散发着与这温柔乡格格不入的硝烟与铁血气息。
他毫不掩饰地首视着他,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势在必得。
霍栩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
指尖在水袖内微微一蜷。
一种被强大掠食者锁定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
那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强烈,让他几乎维持不住贵妃那慵懒微醺的姿态。
他猛地收回视线,强迫自己专注于戏文,专注于身段。
然而,那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却如同烙印,清晰地印在他的感官里,挥之不去。
那目光穿透了华丽的戏服,穿透了厚重的油彩,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接下来的唱段,霍栩依旧字正腔圆,身段依旧行云流水,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深处那根名为警惕的弦,己被那双来自揽月轩的眼睛,骤然绷紧到了极致。
《贵妃醉酒》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在玉华楼喧闹的空气里,霍栩刚刚回到后台他那间小小的堆满戏服箱笼的化妆间,连脸上的油彩都未来得及卸下。
镜子里映出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清冷的眉眼,点翠凤冠的沉重感还压在额际。
门外便响起了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张老板那刻意拔高带着十二分谄媚和慌张的嗓音。
“哎哟!顾大帅!您…您怎么亲自到后台来了?这地方腌臜,别污了您的眼!霍老板他刚下台,正在卸妆,您看是不是……”
“砰!”
化妆间那扇并不十分结实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从外面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完全堵住。
顾远山站在那里。
他脱了外罩的墨色大氅,只穿着笔挺的深灰色呢料军装,肩章上的将星在后台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他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刚从肃杀军营带来的尚未散尽的寒意,瞬间充斥了这间狭小带着油彩和脂粉香气的屋子。
他身后,副官林振如同铁塔般伫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室内,手习惯性地按在腰侧。
张老板被挤在门边,胖脸上冷汗涔涔,对着霍栩拼命使眼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霍栩坐在梳妆镜前,动作顿住了。
(http://www.u9xsw.com/book/gdeedf-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u9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