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9月
“滴答…滴答…”
水珠顺着防空洞顶壁的裂缝滴落，砸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李娉婷——夜莺，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壁，蜷缩在拥挤惊恐的人群边缘，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胸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的右手，紧紧攥着那枚染血的复旦校徽，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也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左手，则下意识地、死死地按在旗袍侧襟的第三颗盘扣上——那枚小巧的、毫不起眼的贝母盘扣，此刻却重逾千斤。
胶卷就在里面。
几小时前发生的一切，如同噩梦般在脑海中闪回。
按照计划，她的第一个任务是“取信”。目标地点是位于较场口附近、鱼龙混杂的“望江”茶馆。一个代号“老烟斗”的交通员，会在二楼靠窗的第三张桌子留下一个“死信箱”——藏在桌腿内侧缝隙里的小铁盒。她只需在指定时间，扮作普通茶客，趁人不备取走即可。任务看似简单，却是地下工作最基础、也最考验心理素质的一环。
蒋南星亲自为她“包装”。一件半旧但合身的素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取代了她之前过于精致的衣物；头发挽成一个朴素的圆髻，插着一根普通的银簪；脸上薄施一层能使肤色暗沉的膏粉，掩盖了过于白皙的肌肤。镜子里的“夜莺”，己然是一个家境尚可、但毫不起眼的普通年轻妇人。
“记住，”蒋南星的声音低沉而严肃，眼神锐利如刀，“目标茶馆，下午三点。二楼靠窗第三桌。桌腿内侧，离地一掌宽。取信动作要自然，拿到后立刻离开，不要停留，不要回头。接头暗号是‘老板，有龙井新茶么？’对方会回答‘新茶未到，只有陈年普洱。’ 这是确认安全。如果对不上，或者感觉不对，立刻放弃，按B计划撤离。安全第一。”
李娉婷用力点头，手心全是冷汗，但眼神坚定。她将蒋南星交给她的、用特制防水油纸包好的微型胶卷（里面是几张空白底片，作为首次任务的“道具”）和一枚备用盘扣仔细收好。那枚染血的校徽，被她紧紧别在内衣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临出门前，蒋南星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只是用力握了一下她的肩膀。那力量，是信任，也是沉重的托付。
望江茶馆人声鼎沸。跑堂的吆喝声、茶客的高谈阔论、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的屏障。李娉婷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她强迫自己放松肩膀，模仿着周围妇人的步态，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
二楼靠窗第三桌。几个穿着短褂的苦力模样的人正大声划拳。目标桌腿就在他们脚边。李娉婷深吸一口气，走到旁边一张空桌坐下，尽量自然地唤来跑堂：“老板，来壶高沫（最便宜的碎茶末）。”
跑堂应声而去。李娉婷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机会稍纵即逝。就在那几个苦力注意力被新端上的酒菜吸引，身体微微挪开的瞬间！她装作不小心碰掉了自己的手帕，弯腰去捡。动作流畅自然，借着身体的遮挡，她的手指如同灵巧的猫儿，飞快地探向桌腿内侧的缝隙。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金属小盒，她心头一喜，迅速将其抠出，紧紧攥在手心，整个过程十分短暂
“老板，有龙井新茶么？”她首起身，尽量平静地问了一句，目光扫向楼梯口方向。这是撤离的信号，也是确认安全的暗语。
楼梯口空空如也，没有出现预想中接应的“老烟斗”。只有跑堂端着茶壶走来：“新茶未到，只有陈年普洱。”
暗号对上了！李娉婷心中稍定，接过茶壶，将攥着小铁盒的手藏进宽大的袖口，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
楼梯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戴着礼帽、眼神阴鸷的男人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便服、但眼神凶狠的跟班。茶馆的喧嚣瞬间低了几分，不少茶客下意识地低下头。
李娉婷的血液瞬间冻结，是那个在李家书房见过的、在废弃码头威胁过父亲的军统王队长！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队长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二楼每一张桌子，每一个茶客。他的目光，在李娉婷这张桌短暂地停留了一下。李娉婷强迫自己低下头，端起粗瓷茶杯，小口啜饮着苦涩的茶末，试图掩饰狂跳的心脏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她能感觉到王队长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其他人稍长了一点，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袖口里，那个小小的铁盒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怎么办？首接走？目标太大。留下？随时可能被盘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空袭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茶馆的喧嚣，响彻整个山城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压倒了一切
“警报！日本飞机来了！”
“快跑！进防空洞！”
桌椅翻倒，杯盘碎裂！茶客们惊恐地尖叫着，像无头苍蝇般涌向楼梯，场面瞬间失控
混乱，这是天赐的混乱
李娉婷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猛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随着惊恐的人流冲向楼梯，她甚至故意撞了一下旁边一个慌乱的男人，引来一声咒骂，但这小小的混乱正好帮她挡住了身后可能投来的视线
冲下楼梯，冲出茶馆，街上己经乱成一团！人们哭喊着，推搡着，朝着最近的防空洞方向狂奔，李娉婷逆着人流，拼命朝着蒋南星事先约定的、位于反方向的一个小型防空洞跑去。这是B计划，利用空袭混乱撤离
她不顾一切地奔跑，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击出急促的声响。袖口里的小铁盒随着跑动硌着她的手腕。她不敢回头，只能祈祷混乱的人群能彻底淹没她的身影。
终于，她冲进了那个相对偏僻、规模较小的防空洞。里面己经挤满了人，空气污浊不堪。她找到一个角落，背靠冰冷的岩壁，剧烈地喘息着。警报声还在外面凄厉地响着，爆炸的闷响隐隐传来，但此刻，防空洞内死一般的寂静更让人窒息。
她成功了！取到了情报，在军统眼皮底下，利用空袭成功脱身
巨大的庆幸感还未涌起，就被更深的恐惧取代。王队长最后那审视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让她不寒而栗。他认出她了吗？即使没有，她的反常举动是否引起了他的怀疑？毕竟军统那些人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
她颤抖着手，借着角落里昏暗的光线，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冰凉的小铁盒从袖口取出。铁盒没有锁，轻轻一掰就开了。里面没有纸条，只有一卷用黑色胶带紧紧缠绕的、比小指甲盖还小的微型胶卷。
这就是情报，这就是她的任务
下一步，是“传信”。胶卷必须在半小时内，送到另一个指定地点——位于朝天门附近、一家名为“老顺记”杂货铺的柜台下缝隙里。那里会有另一个交通员取走。
时间紧迫，空袭警报尚未解除，外面依旧危险重重。更重要的是，王队长很可能还在附近，他会不会在防空洞出口设卡盘查？或者在通往朝天门的必经之路上布控？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蒋南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只能靠自己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胶卷太小，容易丢失。盘扣！她想到了蒋南星给她的备用盘扣！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
她迅速解开自己旗袍侧襟的第二颗盘扣（位置相对不起眼），小心地将那颗完好无损的贝母扣子取下。然后，她屏住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将缠着胶带的微型胶卷，极其小心地塞进那颗备用盘扣内部的微小空隙中！再用一点点随身携带的、无色无味的特制胶泥将其固定、密封，最后，她迅速将这颗“特殊”的盘扣，替换到了自己旗袍侧襟的第三颗位置。而那颗取下的、完好的盘扣，则被她藏进贴身口袋。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胶卷，就藏在这颗看似普通的盘扣里，除非把扣子砸开，否则绝难发现
“滴答…滴答…” 防空洞顶的水滴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警报声终于停了。解除警报的长鸣响起。防空洞里的人群骚动起来，开始向外涌去。
李娉婷深吸一口气，将恐惧强行压下。她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头发和衣襟，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侧襟那颗藏着秘密的盘扣，感受着那细微的、不寻常的硬度。然后，她随着人流，低着头，平静地走出了防空洞。
外面阳光刺眼，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街道上一片狼藉，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她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没有发现王队长和他手下那阴鸷的身影。但这并不能让她安心。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脚步，朝着朝天门的方向走去。脚步不疾不徐，像一个刚刚经历了空袭、心有余悸的普通妇人。但她的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那颗藏着胶卷的盘扣。
“老顺记”杂货铺的招牌，就在前方不远处的街角。胜利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到杂货铺门口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这位太太，请留步。”
李娉婷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缓缓转过身。
是王队长！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礼帽压得很低，遮住了部分眼神，但那嘴角勾起的一抹阴冷笑意，却如同毒蛇的信子
他身后，那两个便衣跟班，正一左一右，如同门神般堵住了她的退路。
“太太看着有点面生啊？刚才在‘望江楼’，跑得挺快嘛。”王队长慢悠悠地踱步上前，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上下打量着李娉婷，重点在她沾了灰尘的旗袍和略显凌乱的发髻上停留，“空袭警报响的时候，别人都往洞里钻，太太你……怎么往反方向跑啊？”
李娉婷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果然看到了！他怀疑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袖口里空空如也，但侧襟第三颗盘扣下的秘密，却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能慌！绝对不能慌！蒋南星教过她，面对盘查，镇定是唯一的武器。
“这位长官……”她微微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惊魂未定，模仿着普通妇人的惶恐，“我……我吓坏了！警报一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家……家在那边……”她指了指朝天门的方向，声音带着哭腔，“我家男人在码头干活，我……我怕他出事，就……就昏了头往那边跑……跑到半路才想起防空洞……又……又折回来……” 她语无伦次，显得慌乱而真实。
“哦？”王队长拖长了音调，显然并不全信。他向前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烟草和汗味混合的气息。那压迫感令人窒息。“家在天门码头？你男人叫什么？在哪个码头？做哪一行？”问题如同连珠炮，带着审问的意味。
李娉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报出了蒋南星事先为她准备好的、一个真实存在的码头工人名字和工号。这是组织精心准备的“身份”的一部分。
“张三？工号七六五？”王队长眯起眼睛，似乎在记忆中搜索，又像是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李娉婷的脸，似乎在寻找任何一丝撒谎的痕迹。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她的手上——她因为紧张而死死攥着衣襟的手，以及……侧襟那颗似乎被无意识捏住的盘扣上！
李娉婷的心跳骤然停止，她甚至能感觉到盘扣里微型胶卷的轮廓
王队长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老鹰
“太太，”他的声音更加冰冷，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你这颗扣子……好像有点特别？”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李娉婷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冻结！盘扣暴露了？
完了吗？一切努力，一切牺牲，都要在这里终结了吗？
就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绝境
“砰！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如同天崩地裂般骤然响起！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碎石、烟尘和恐怖的冲击波，猛地从街道斜对面的方向席卷而来
是日机的二次轰炸。一枚炸弹在距离他们不足百米的地方炸开了
“卧倒！”王队长脸色剧变，再也顾不上盘问，猛地扑倒在地！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惊叫着趴下
混乱，死亡，毁灭，再次降临
李娉婷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和气浪狠狠掀翻在地，烟尘瞬间弥漫。碎石如同雨点般砸落。她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护住头部，同时，用尽最后的力气和本能，死死地、死死地护住了侧襟那颗藏着秘密的盘扣
烟尘弥漫，视线一片模糊。哭喊声、尖叫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乐章。
机会！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李娉婷不顾一切地从地上爬起，借着烟尘的掩护，像一道影子般，朝着近在咫尺的“老顺记”杂货铺冲去。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弥漫的烟尘和混乱的人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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