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幺爷这人
从小到大,在小辉的印象中,幺爷比较沉闷,是朋友少、不苟言笑一类人。
他在外面话少,喜欢独来独往。在家里言语也不多,也很少关心小辉的日常生活、主动跟小辉谈话或交流思想。有什么事情了,相互间也是简单明了地对话。
给小辉印象较深,留下疑问的有几件事。有的后来慢慢理解了,有的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搞明白。
一是在吃饭时,幺爷要小辉给他盛饭时总喜欢用筷子头在碗里划几划。起先,小辉不明白他的意思。
旁边的西姐就告诉小辉,这是神仙划桃符,意思就是要你珍惜粮食,给他加的饭到这个线就行了,不能多,也不能少。 几乎每次,只要小辉在场,他都要小辉给他盛饭。其实小辉心里是有些抗拒的,家里那么多人,为什么总要他去盛饭呢?当然,心里虽说有些纳闷和不悦,饭还是要帮幺爷盛的。
二是在吃饭过程中,幺爷有个不太好的毛病。那就是屁多,他要求桌子上的人吃饭不准说话,可是他自己总是在安静氛围中放屁,而且放屁声音比较响,有时候是连环屁。
这对小辉来说是非常难堪的事,他是为幺爷难堪!也是他特别不能适应和习惯的。小辉有时候会露出吃惊和厌恶的神色。其他人可能是习惯的他这个毛病,根本就没有当回事,可小辉一首是排斥的、不适应的。心想,都在吃饭,就不能憋一下吗!后来,小辉读书住在学校,接着参加工作,几乎忘记了幺爷这个让人尴尬的习惯。
后来,无意中听姐姐们说过,幺爷结婚成家后不太适应高强度的体力劳动。那个年代,修水库建渠坝,在外面一干就是几个月,经常吃完饭就出工挑很重的担子,时间长了就得了严重的痔疮和肠胃病,从此落下这个跟了他一辈子的病根和身不由己的放屁毛病。
三是幺爷怎么就划为地主成份的?他刻意打听了一下,家里和湾子里其他大多数人家是一样的光景,种着祖上传下来的几亩地,当然也是没有条件请雇工的。
有一次,生产队姓胡的队长中午在小辉家门口场院休息时,他闲得无聊,就拉住小辉穷开心:“小辉,你也读了几年书了,来、来、来,我考考你。”
小辉被这个他称呼为姑父的年纪跟幺爷小不了几岁的胡队长用脚夹住,想走也走不了,就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考你一个字啊!王字生的恶,头上一对角,横着一扁担,左脚靠右脚。”
“想想,这是个什么字?”
小辉从来没有玩过这样的拆字游戏,怎么猜得出这个字来呢!
他用困惑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双手抱肩,双脚交叉,一脸得意的远房胡家姑爷,涨红了脸,摇摇头。
“臭小子!你姓什么?”他腾出一只手,用指尖捏捏小辉的鼻子。
“胡二干,你真有文化!”小辉讨好地说道。
“我有文化?告诉你吧!这是你家老先生考我的问题,我也没有答出来。”
小辉这才发觉自家幺爷也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沉默和古板,其实也有其有趣和搞笑的一面。
“胡二干,你知道我幺爷怎么划成地主成份的吗?”小辉终于鼓起勇气,把他心中这个疑问抖了出来。
“你这小家伙,怎么关心起大人的事情来了,其实我也是不太清楚,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当然啰!你幺爷为何划为地主,肯定是有原因的,回去问你幺爷去吧!”
小辉心想,平时几乎不跟幺爷讲话,就是讲话,他敢问他这个吗?那纯粹属于没事找事,自讨没趣!
随着见识和阅历的增加,小辉慢慢对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的判断和看法了。
幺爷兄弟众多,几个哥哥自己没有读书,说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希望家里有人读点书。
幺爷的三哥就不遗余力地支持并资助家里最小的兄弟读了书。
就这样,在解放前,幺爷在榔树岗一带算是个旧时代的读书人,结婚成家前基本上没有干过什么农活,这在农村种田人家是很少见的。
解放战争期间,国军驻扎在榔树岗一带时,幺爷被找去干过一段时间抄抄写写的杂事。
驻军开拔时是要带他走的,幺爷恋家,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就跟一个管事的求情,放他回来了。
前前后后这些经历,他在几个候选地主人选中被最终圈定。
方圆几十里,跟他一起读书上学的同窗,土改时也有几个划为地主成份的。
有一次,有个姓朱的人路过坡西湾,想过来找幺爷叙叙旧,小辉当时就在大门口,还跟他打了一个招呼。
那位老先生佝偻着腰,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小辉不忍拒绝。
妈听说后,坚决不同意他们见面。最终,她堵在门口,把这位朱老先生吼走了。
当看到这个人低着头,灰溜溜地离开时,小辉第一次发觉妈这么狠,甚至狠得那么决绝,那么冷酷无情。
长大后,小辉才明白那是妈担心别人议论,说什么坏人又在一起聚会,害怕再受到什么不好的牵连。
在那个成份论盛行,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为了少跟自己和家人找麻烦,人们神经还是十分紧张和敏感的。
村子里有个人,跟小辉幺爷一起被圈定为地主成份,按辈份,这个人是小辉的堂伯父,人都被工作组带走了。
堂伯母知道后,在家里闹自杀,工作组担心搞出人命,就把这个堂伯父放回来了。
最终,他家被定为中农成份。这个成份不算高,当然比地主成份好多了。
为此,堂伯母在家里很受待见,她走在湾前院后,从来都是英雄般的昂首挺胸,面带微笑,自豪地露出她那颗镶嵌的银灰色假牙。
在那个年代,有较大影响的地主、恶霸,要么被镇压,要么就被判刑劳改了。 坡西湾河对面,有个曹家大院。大院里有个姓曹的人家。
解放前,曹家湾的房子和附近田地大都是他老曹家的,土改时无疑被划为地主,因为民愤不是太大,留下一条命,只是判了刑,送到劳改农场去了。
七十年代末,老曹刑满回家时,己经是老态龙钟,目光呆滞了。
老曹己经离家二十多年,这些年音讯全无。此时,他的家没了,人也没了。
他成了曹家湾多余的人,经常蹲在山头上,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房产、地产发呆。
正值改革开放初期的曹家湾,人们忙碌着发家致富,也没有人关心和在意老曹当时的感受和想法。
最终,这个郁郁寡欢的老人独自上山找了根歪脖子树,解下束身的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
九十年代,小辉接触到余华原著《活着》的小说和电视剧,少年福贵在解放前好赌,被人设局输掉了全部家产。解放后因祸得福划为贫农。
那个设局赢了福贵全部家产的龙二爷最后被划为恶霸,遭到了镇压,也是他罪有应得。正所谓世事无常,祸福相依。
在历史的长河和大潮之中,个人的命运就像一粒沙子,大浪淘沙,随波逐流,不知洒落何处一样,有多少人能预知未来,左右自己的命运呢?又有多少人能知道自己的最终结局和归宿呢?
就像人们常说的一样,“积积攒攒,一把雨伞,大风一吹,一把光杆”。
幺爷是该感谢还是该埋怨他的哥哥们掏尽家私让他读书呢?
如果他不读那个书,划成地主的可能性很小,他和他的家人就不会是日后那样的人生际遇了。
幺爷从不诉说什么,没人知道他的心思。
儿女们知道的是,他理解并由衷地感谢他的三哥们当初送他读书这一良苦用心。
在过世前,他反复叮嘱自己的大儿子友卓一件事,就是每年清明节一定要在三伯爷下葬的大致方位磕头烧香。
尽管那地方时移世易,早就夷为平地,变得面目全非了。
但是,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女们不要忘记那个极力主张让他读书的恩人姜廷湘。
他说过,三哥为了供他读书,几乎花光了自己辛苦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底。最后,他自己得病没钱医治,为了不拖累家人上吊自杀了,落得个妻离子散,而幺爷却无能为力。
在小辉的记忆中,幺爷跟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句话可能是幺爷的先生告诉他的,也可能是他读书难得的体会和收获吧!
小辉倒是觉得,幺爷这书不读也罢,印象中除了过年时能帮助别人家写几幅还算像样的春联,让人知道他还有些文化,其他的好像真没有什么用处。
他说这话是自我安慰呢,还是自视清高呢?
难道他不觉得读书拖累了兄长,害苦了自己和子女吗?
可是,他依然对读书情有独钟,为什么吃了那么多亏的幺爷,一首抱着读书的执念不放呢?
也许是不甘心,寄希望于子孙们能通过读书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吧!
对此,小辉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读书不一定能改变命运,但可能改变认知。有没有用,一要看真才实学;二要看时代机遇。
有真才实学,遇上好的时代,这个书才算没有白读,兴许还有用武之地。
姑且不谈小辉的幺爷有没有真才实学,在那个动荡变幻的时局,一个旧时代的读书人,就像过气的馒头不受待见,如果没有及时更新观念,紧跟时代发展的步伐,必然掉队落伍,被迫重新适应时代发展的节奏。
这也许就是幺爷和他子女们的人生宿命。
选择了并且己经是这样了,那就坦然接受并随遇而安吧!这才是明智的可以选择的最好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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