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里的日子，像泡在一缸温乎浑浊的药水里，粘稠，滞涩，煎熬，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奶腥味混杂在空气里。许婷婷觉得自己像一片被撕碎又重新潦草缝补起来的布，每一道缝合的针脚都在叫嚣。每一次挪动身体，那道隐秘的伤口都传来尖锐的撕裂感，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反复穿刺。喂奶时，被小承志急切地吮吸得皲裂出血，钻心的疼让她每次都忍不住倒抽冷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身体的痛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而更深层的，是那场持续了十几个小时、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和尊严的分娩带来的心理阴影。那种被巨大的、无法掌控的力量反复碾压、撕扯，在绝望的疼痛深渊里沉浮，生死一线的感觉，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骨髓里。
夜里，她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梦里全是产房里的阴凉，惨白的灯光、助产士模糊而急促的指令、还有那仿佛永无止境的、要将她整个人碾碎的剧痛。
“不…不生了…”她有时会无意识地喃喃出声，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像一只受惊的鸟。
王玉芬心疼女儿，总是轻声细语地宽慰：“傻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看承志多乖，多好，受点罪也值了。女人啊，都得过这一关，养好了就好了。”她小心翼翼地给女儿擦拭身体，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许志强则沉浸在巨大的满足感里，他抱着小外孙在房间里踱步，哼着不成调的老歌，目光落在孩子脸上时，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宠溺。
“我们承志，一看就是有出息的！以后给我们许家光宗耀祖！”他很少提及女儿的辛苦，仿佛那场差点要了女儿半条命的生育，只是通往“光宗耀祖”道路上必经的、微不足道的小小坎坷，迈腿就轻松的跨越过来。
李秀兰来得更勤了。每次来，那沉甸甸的保温桶是标配，里面永远是油腻腻、飘着厚厚一层黄油的老母鸡汤，或者加了各种奇怪药材的猪蹄汤，美其名曰“下奶”、“补元气”。
她的目光，像精准的探照灯，总是不离许婷婷的腰腹和胸脯，带着一种评估牲口恢复状况般的精明。
“婷婷，这汤得趁热喝！一滴都不能剩！奶水足了，孩子才长得好！”李秀兰监督着，语气不容置喙，“你这身子啊，看着是虚，得多补！妈是过来人，知道怎么调理。养好了，后面再生，就顺当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去掖许婷婷的被子，手指状似无意地划过许婷婷的枕头边缘，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是否还在原位。
许婷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浓烈的油腥味让她想吐。她强忍着，小口抿着汤，味同嚼蜡。每一次“后面再生”这几个字从婆婆嘴里蹦出来，都像冰锥扎在她心上，让她控制不住地回忆起产房里的剧痛和恐惧，身体就会发抖。枕下那个硬硬的布包，像一个诡异的诅咒，时刻提醒着她婆婆的“期待”。她甚至不敢去看婆婆的眼睛，那里面的热切，让她感到窒息。
她没有生完孩子的喜悦，满是再生的恐惧。
张鸣翰下班回来，会抱着儿子逗弄一会儿，脸上带着初为人父的笨拙喜悦。但当他看向许婷婷时，眼神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能看到妻子的疲惫和眼底深处的恐惧。
“妈，婷婷这次真的很辛苦，恢复需要时间，生二胎的事…不急吧？”有一次，他趁着李秀兰又在厨房里张罗汤水，试探性地低声对母亲说。
“不急？！”李秀兰猛地关上水龙头，声音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气，“怎么不急？！鸣翰啊，你是不是傻？第一个孩子，姓了许！那是你儿子！可他不姓张！外人说起来，我们张家成了什么？绝户！你懂不懂什么叫绝户？！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现在好不容易盼来个孙子，结果姓了别人的姓！怕邻居们问，我都躲着他们走。这种心情！好像丢了东西都不敢声张简首憋屈死了。必须再生！越快越好！生个姓张的孙子出来，堵住那些闲人的嘴！也给你爸，给我，给我们老张家，把面子挣回来！”
她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更加急迫，甚至带着点神经质的偏执：“你看你岳父岳母那个高兴劲儿！抱着姓许的孙子跟抱着金元宝似的！他们得意了，我们呢？我们张家就是冤大头！白替别人养孙子？”她越说越激动，手指用力地点着张鸣翰的胸口，“你是我儿子！你得替我们老张家着想！不能让老张家在你这一代断了根！婷婷年轻，养养就好了，生个孩子能有多大事？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就她娇贵？我看她就是仗着生了个儿子，拿捏起来了！”
张鸣翰被母亲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哑口无言。看着母亲眼中那混合着屈辱、愤怒和强烈渴望的光芒，听着“绝户”这个刺耳的词，他心底那份对妻子的心疼和对父母压力的无奈，撕扯得他胸口发闷。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知道了，妈…我…知道了。”
回到卧室，看着许婷婷侧躺着，背对着他，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蜷缩，单薄的肩膀透着一股倔强的脆弱。张鸣翰那句“妈说…”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没能说出口。他默默地躺下，伸出手臂，轻轻环住妻子的腰。许婷婷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抗拒，只是那紧绷的脊背，无声地诉说着抗拒。
小承志的满月宴，在许家父母一手操办下，办得格外热闹隆重。酒店包厢里灯火辉煌，巨大的“许承志满月之喜”横幅格外醒目。许志强红光满面，抱着穿着大红锦缎袄的小孙子，穿梭在宾客之间，接受着潮水般的恭维和祝福。
“老许，恭喜恭喜啊！许家后继有人，大喜事！”
“承志，这名字起得好！大气！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料！”
“瞧瞧这小家伙，虎头虎脑的，跟外公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将来肯定有出息！”
每一句“许家”、“许承志”、“外公”，都像蜜糖一样灌进许志强的耳朵里，让他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王玉芬也忙着招呼客人，眼角眉梢都是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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