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翰猛地看向母亲，看到她眼中翻涌的绝望和怨毒，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去扶她，却被李秀兰狠狠地甩开。李秀兰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那个方向，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快步走向走廊尽头，背影僵硬而绝望。
张建国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最后看了一眼被许家人簇拥着的方向，也沉默地跟上了妻子。
张鸣翰站在原地，像个被遗弃的局外人。一边是岳父岳母毫不掩饰的狂喜，一边是父母冰冷离去的背影。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感。孩子是他的骨血，可他的名字，却冠上了另一个姓氏，一个象征着张家“绝户”的姓氏。
那份喜悦，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名为“耻辱”的阴影。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有些刺鼻。
许婷婷觉得自己像是刚从一场酷刑里被拖出来，浑身散了架，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下身的撕裂感一阵阵袭来，让她忍不住倒吸冷气。汗水浸透了额发，黏腻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累极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只想沉沉睡去，可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高度紧张让她无法真正放松。
门被轻轻推开，许志强和王玉芬几乎是扑了进来。许志强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脸上是几十年都未曾有过的容光焕发，声音洪亮得让许婷婷本就昏沉的脑袋嗡嗡作响：“婷婷！我的好闺女！你立大功了！看，我们许家的长孙！许承志！承志！多响亮的名字！”他把孩子凑到许婷婷眼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王玉芬也喜极而泣，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辛苦了我的婷婷，太不容易了！快看看，多好的孩子！”
许婷婷勉强睁开眼，看向襁褓里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一股奇异的暖流涌过心田，那是血脉相连的本能。
可当“许承志”这个名字和父亲那毫不掩饰的、近乎狂热的喜悦一起冲进她耳朵时，一种莫名的疲惫和沉重感，也悄然压了下来。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牵动了伤口，痛得她蹙紧了眉头。
“爸…妈…”她声音嘶哑虚弱，“让我…歇会儿…”
“好好好，你歇着！好好歇着！”许志强连忙把孩子抱开一点，但眼神片刻不离，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什么都不用操心，有爸妈在！我们许家的根，立住了！”他语气里的那种如释重负和扬眉吐气，浓得化不开。
这时，病房门又被推开。张鸣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脸色依旧难看、但努力挤出笑容的李秀兰和张建国。李秀兰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保温桶。
“婷婷，辛苦了。”张鸣翰走到床边，看着妻子苍白虚弱的模样，心疼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鸣翰…”许婷婷看到他，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妈给你炖了老母鸡汤，加了红枣枸杞，最补气血了！”李秀兰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有些重，盖子发出磕碰声。
她脸上堆着笑，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过许志强怀里的孩子，又在许婷婷脸上停留，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语气刻意放得柔软，“婷婷啊，这次真是遭大罪了。不过，咱们女人啊，都是这么过来的。养好了身子骨，比什么都强。”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这头胎是艰难些，后面就好了。你看，生个儿子多好！咱们张家…哦，不，是咱们两家，都有了大孙子！这福气在后头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往许婷婷枕头底下塞了个硬硬的小布包，动作快得几乎没人注意。许婷婷只觉得枕头被硌了一下。
“妈…我…”许婷婷想说自己现在根本不想考虑以后，身体的疼痛和透支的精力让她对“生”这个字充满了生理性的恐惧。
“你婆婆说得对！”许志强立刻接话，抱着孩子，声音洪亮，“婷婷年轻，恢复快！这承志多壮实！以后肯定是个好哥哥！带弟弟妹妹，那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他沉浸在许家后继有人的巨大喜悦里，丝毫没察觉女儿脸色的苍白和眼底的抗拒。
李秀兰脸上那层假笑似乎真诚了一点，她连连点头：“对对对！亲家公说得太对了！一个好，两个闹，三个西个才热闹！咱们承志啊，以后肯定兄弟姊妹多，热闹！”她看向许婷婷，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期待，“婷婷，好好养着，把身子骨养得壮壮的，妈就盼着你们多子多福呢！”
张鸣翰看着妻子疲惫不堪的脸，又看看父母和岳父母眼中那份对“更多孩子”的殷切期望，心里沉甸甸的。他张了张嘴，想替婷婷说句“不着急”，可话到嘴边，看着母亲眼底深处那尚未消散的怨怼和父亲沉默的压力，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他只能更紧地握住许婷婷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持。
许婷婷躺在那里，听着两边父母围绕着“承志”这个名字，围绕着“多子多福”的未来规划，热烈地交谈着。身体的剧痛一阵阵袭来，下身缝合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看着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光，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具身体，仿佛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它成了一个战场，一个承载着两个家族姓氏传承期望的容器。而“三个孩子”那个轻飘飘的承诺，此刻像一座冰冷的、正在缓缓合拢的金属牢笼，将她牢牢困住，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洁白的床单，留下深深的褶皱。枕下那个硬硬的小布包，像一块烙铁，隔着薄薄的枕套，烫着她的神经。她甚至不用看，也能猜到那是什么——婆婆求来的，据说能“包生男丁”的符咒，或者某种秘方。这份“好意”，像毒蛇的信子，让她遍体生寒。
护士们了解到这家人的初生儿姓许，不姓张，私下里纷纷议论。“这家男的肯定是赘婿，倒插门！不然孩子怎么跟女方姓？”
李秀兰一走一过听到这句话，无法忍受，“你们不要胡说！是他们许家没能耐生男的，求我们张家第一个孩子姓许的，我们家人心软可怜他们断了姓氏，才答应孙子姓许……”
病床上的许婷婷正好听见婆婆这些话，咬紧了唇，将反驳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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