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隐忍

元天穆并没有立刻翻看，只是随手将册簿递给身旁的司马子如，目光依旧落在高欢脸上，带着一丝深意：“高将军办事，倒是精细。如此甚好，省却许多麻烦。”他顿了顿，语气似乎随意地问道，“听闻破城之时，有大量流民助战，悍不畏死，功不可没？不知这些义民，现在何处？将军（尔朱荣）仁德，亦当有所抚恤。”高欢心中警铃大作！元天穆果然老辣！他不仅盯着物资，更盯上了那些被仇恨驱使、如今又被高欢的“讨公道”承诺吊着的流民！这是要釜底抽薪，连他最后一点潜在的根基力量都要摸清楚、甚至可能首接收编或驱散！“回监军！”高欢心思电转，立刻躬身回答，语气带着“诚挚”的感激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确有其事！邢杲、葛荣残部肆虐河北，百姓苦之久矣！破城之时，百姓激于义愤，自发助战，其情可悯！末将感其忠义，己暂时安置于城内空置房舍及城外废弃坞堡，并拨付少量缴获之粮米，以解燃眉之急，维系秩序，防止其因饥饿再生乱象。只待监军抵达，请示如何妥善安置这些有功义民，以免其流离失所，再生祸端。”他巧妙地将流民的“自发助战”说成是“激于义愤”对邢杲的仇恨，强调了他们“有功”，也点出了他们“饥饿”、“可能生乱”的隐患，暗示强行驱散或不管不顾会有麻烦。最后把皮球踢回给元天穆——人是“义民”，有功，还饿着肚子，怎么安置？你看着办。元天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高欢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流民的存在和作用，又点出了现实的困难，还摆出一副“唯监军马首是瞻”的姿态。这个高欢，比他预想的更难缠。司马子如在一旁翻看着册簿，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点。他合上册簿，对元天穆微微点头，示意数目大致清晰。元天穆沉默了片刻。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未干的血迹。整个场面寂静得可怕，只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声。“高将军心系百姓，处置得当。”元天穆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流民之事，确需妥善安置。此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接收清点事宜。”他不再看高欢，目光转向贺拔胜，语气变得温和了些：“贺拔将军，你部损失颇重，亦需休整。清点接收之事，就由你协助本监军完成吧。高将军所部，连日征战辛苦，可继续于原地休整。”一句话，将高欢和他的“山枭”彻底排除在接收清点的核心权力之外！让贺拔胜这个“代收首级”的败军之将来“协助”清点，其用意不言自明——方便他们上下其手，侵吞属于“山枭”的份额，甚至将贺拔胜的损失转嫁到高欢的缴获上！贺拔胜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大声应道：“末将领命！定当尽心竭力，协助监军！”高欢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元天穆这轻飘飘的几句话，不仅剥夺了他们用命换来的战利品，更是将他们彻底边缘化，甚至可能借此机会让贺拔胜重新掌控部分资源和话语权！休整？不过是软禁的体面说法！但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近乎僵硬的平静。他再次躬身：“末将遵命！谢监军体恤！”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从喉咙里抠出来。元天穆不再理会他，策马缓缓前行。贺拔胜立刻狗腿地跟上，引着元天穆和司马子如的队伍，朝着城内物资堆积的核心区域——粮仓和武库的方向走去。贺拔胜的亲兵也趾高气扬地跟上，路过窦泰布防的“山枭”士兵时，甚至投去挑衅的眼神。段荣、窦泰、侯景等人围拢到高欢身边，个个脸色铁青，眼中喷火。“将军！他们这是明抢！”侯景低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元天穆欺人太甚！让贺拔胜那废物来清点，我们的东西还能剩下什么？”窦泰也忍不住了。段荣则忧心忡忡地看着高欢：“将军，流民那边……元天穆似乎起了疑心，恐对您不利。”高欢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元天穆等人远去的背影，望着贺拔胜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望着自己部下们屈辱而愤怒的脸庞。寒风更烈了，吹得城头的残旗猎猎作响。信都城破的硝烟早己散尽，但另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尔朱荣的阴影如同这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心头。高欢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不知何时溅上的一点早己干涸的血痂。他的眼神深处，那冰冷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极致的压抑和屈辱中，燃烧得更加幽深、更加疯狂。“忍。”高欢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闷雷，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他看着自己的核心班底，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眼神里不再有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暗示。“都给我忍住了！把牙齿打碎了，和着血给我咽下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记住今天！记住元天穆！记住贺拔胜！记住秀容川的方向！”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冻土上。“今日他们拿走多少，他日……”高欢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中传来，带着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近乎预言的疯狂，“我高欢，必让他们百倍！千倍！连本带利地吐出来！”话音落下，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呼啸着，卷起那滴落在地的、微不足道的血珠，瞬间冻成了暗红色的冰晶。高欢染血的背影，在信都废墟的背景下，显得无比孤绝，又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蕴藏着毁灭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