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醉者沉重的呼吸和远处永不停歇的宫漏声。李恪走到洞口,望着天边那轮即将沉入宫墙之后的残月,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投在嶙峋的假山石上,孤峭而沉默。
太液池的夜晚被千盏莲花灯点燃。薄如蝉翼的素纱灯罩上,绘着形态各异的莲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舒展盛开。灯内小小的烛火跳跃着,将暖黄的光晕投射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与天上稀疏的星子交相辉映。无数光点随着水波微微荡漾、漂移,将整个太液池妆点成一片流动的星河。
池畔水榭中,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妃嫔宫娥们身着素雅的广袖仙裙,衣袂飘飘,或凭栏观灯,或聚坐低语,恍若瑶台仙子临凡。杨妃独立于水榭最前方的阑干旁,一身月华绫裁制的宫装,在月色与灯辉下流淌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一条长逾三丈的素白轻容纱披帛,自她臂弯间垂落,尾端迤逦于地,又被夜风温柔地卷起,在她身后轻盈舞动,宛如流云追月,仙气缥缈。
“裴姐姐!快许愿!把心愿放进灯里,让莲花灯带到天河去,神仙就能听见啦!”清脆的童音响起。阿青不知何时挤到了裴语嫣身边,小脸被灯光映得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她双手捧着一盏小巧精致的莲花灯,不由分说地塞进裴语嫣手里。灯罩是极薄的素绢,里面跳跃的烛光将灯壁映得半透明。
裴语嫣接过灯,指尖触碰到灯壁的温润。就在她低头准备默许心愿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灯罩内侧。在靠近花瓣底部的位置,竟用细腻的朱砂勾勒着一只憨态可掬、蜷缩着睡觉的陶土小猫!小猫圆滚滚的身子,尖尖的耳朵,旁边还用极清俊的小楷题着两个字——“长毋相忘”。
是李恪的字!裴语嫣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双手捧着莲花灯,走到水榭边缘,俯身将灯轻轻放入水中。温暖的烛光包裹着小猫的轮廓,在涟漪中轻轻摇晃着漂远,汇入那流动的星河。
就在莲花灯融入灯阵的刹那,太液池西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和水声!只见一艘远比寻常宫船华丽得多的鎏金画舫,正蛮横地破开密集的莲花灯阵,朝着水榭方向疾驶而来!船头灯火通明,映照出两个身影。一人身着繁复宫装,云鬓高耸,正是高阳公主,她斜倚在铺着锦垫的软榻上,脸上带着一种慵懒又放肆的笑意。而站在她身侧,为她撑伞遮风的,竟是一个身披月白袈裟的年轻僧人——辩机和尚!他身姿挺拔,面容在灯火下显得异常清俊,只是那身本该圣洁无垢的袈裟,此刻却被高阳公主毫不避讳地依偎着。
夜风骤急,猛地卷起了辩机和尚袈裟的领口。就在那袈裟被风掀开的刹那,裴语嫣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骤然凝固在他左侧颈项靠近锁骨的位置——三道并排的、鲜艳刺目的红痕!那痕迹细长,微微凸起,边缘带着抓破的细微血痂,在僧人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那绝不是寻常的擦伤,分明是女子情急之下用指甲狠狠抓挠留下的印记!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裴语嫣的脊背。她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公主!”
画舫速度极快,擦着水榭的雕花栏杆呼啸而过!船头带起的水浪扑上水榭基座,溅湿了裴语嫣的裙角。就在两船交错的电光火火之间,船头的高阳公主似乎听到了呼唤,猛地转过头来。灯火照亮了她那张艳丽却带着一丝疯狂与迷离的脸庞。她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栏杆边的裴语嫣,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挑衅、嘲弄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的弧度。她甚至没有半分迟疑,手腕一扬,一个金光闪闪、玲珑精巧的香囊便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裴语嫣下意识伸出的臂弯里!
画舫毫不停留,破开灯阵,载着那惊世骇俗的一对,迅速消失在太液池另一端深沉的夜色与水雾之中。
裴语嫣被这突如其来的“礼物”砸得微微一晃,低头看向怀中。那香囊不过婴孩拳头大小,纯金丝绞股编织而成,表面累丝出繁复的缠枝莲纹,缀着细小的珍珠流苏,入手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的、甜腻到发齁的异域奇香。还未等她细看,旁边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猛地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将那香囊夺了过去!
是杨姝!她不知何时己站在裴语嫣身侧,脸色在变幻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冷峻。她看也不看那精致的外壳,手指异常灵巧地找到香囊侧边一个极其隐蔽的搭扣,用力一按一抠,香囊底部竟被她硬生生掰开一个小小的夹层!她冷着脸,指甲探入夹层缝隙,狠狠一抠——
“啪嗒!”
半块冰冷的、沉甸甸的金属鱼符,掉落在她摊开的掌心!那鱼符呈鲤鱼形,通体黝黑,似铁非铁,边缘打磨得异常锋利,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符身上阴刻着两个古朴雄浑的小篆——“羽林”!
可以调动北衙禁军羽林卫的调兵鱼符!这可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它代表着巨大的权力和责任。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高阳公主竟然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将这个调兵鱼符抛给了裴语嫣!
清晨的雾气弥漫在安业坊的小院里,一切都显得有些朦胧。裴语嫣手中的剪刀突然失去了控制,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目光被吸引到了银杏树下,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座檀木秋千,但此刻却空空如也。
裴语嫣不禁感到一阵恐慌,她快步走到树下,仔细查看。那座秋千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只剩下半截麻绳悬在枯枝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姑娘,你在找什么呢?”一个洒扫的老仆弓着腰走过来,好奇地问道。
裴语嫣的声音有些颤抖:“这里……这里的秋千呢?”
老仆摇了摇头,说:“这院子都荒废三年了,哪还有什么秋千啊。”
裴语嫣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她的衣袖中,陶土小猫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七夕那夜的情景,李恪推着她在秋千上荡到最高处,星星仿佛都要掉进他那带笑的眼眸里。
“纵你要摘星……”李恪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裴姑娘?”陈岩的声音突然从月门那边传来,仿佛一道惊雷,硬生生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裴语嫣猛地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看着月门处。只见陈岩正站在那里,恭敬地向她拱手行礼。
“殿下请您过府赏剑。”陈岩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裴语嫣的耳中。
裴语嫣心中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跟着陈岩朝李恪的府邸走去。
一进府邸,裴语嫣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李恪。他正站在庭院中央,手中握着一个紫檀剑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裴姑娘,快来看看这把新得的波斯宝刃。”李恪热情地招呼道。
裴语嫣缓缓走到李恪身边,目光落在了那个紫檀剑匣上。当剑匣被打开的一刹那,她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匣中卧着的,正是那柄七夕夜被李恪掷作彩头的螭纹剑!
而此刻,李恪正抚着剑穗,赞叹道:“这螭龙纹真是特别,姑娘觉得如何?”
裴语嫣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她紧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浓郁的药香从远处飘来。裴语嫣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座药寮,里面的蒸气正氤氲地升腾着。
药寮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王太医站在案几前,正专注地抖着手秤量着朱砂。他的声音略微低沉,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病症:“离魂症,自古以来便有之,或因颅脑受伤,或因中毒所致。”
正当他说着话时,手中的银秤砣突然一滑,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首首地坠入了赤芍堆里,发出了轻微的“叮当”声。
王太医似乎并未在意这一意外,他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面前的药草上,继续说道:“殿下的脉象平稳,唯寸口处有浮翳之象……”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李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说人话。”李恪的指尖不停地敲打着装金针的犀角筒,发出清脆的声响,透露出他的焦躁。
王太医的脸色微微一变,显然对李恪的态度有些不满,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像是……”
就在这时,王太医像是突然闻到了什么特别的味道,他猛地抽动了一下鼻翼,原本就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更是瞪大了,首首地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裴语嫣,厉声问道:“姑娘袖中是何香?”
裴语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她腕间系着的正是杨姝所赠的安息香囊,那股淡淡的香气若有似无地散发出来。
王太医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地夺过裴语嫣的香囊,然后迅速剪开,将里面的香末倾倒出来。只见那香末中,除了常见的龙脑等香料外,竟然还掺杂着几粒极小的蓝花籽!
“醉心花籽!”王太医面如死灰,“此物久佩可蚀人记忆,苗疆女子专用来对付负心郎!”
药杵哐当坠地。裴语嫣想起杨姝锁骨下的箭疤——那夜她说:“有些脏事,得用干净的手做。”
冷宫废殿的汉白玉阶结了霜。李恪解开玄色披风铺在石上,从食盒端出盏酥山。牛乳冻雕成小兔模样,红宝石嵌作眼珠——正是裴语嫣画过的现代卡通兔。
“尝尝。”他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按你说的法子冻的。”
裴语嫣喉头哽咽。两个月前他重伤初愈,她为哄他吃药画过这兔子。此刻冰酪在舌尖化开,他却说:“尚食局新琢磨的样式,可还爽口?”
陶土小猫从袖中滑落。李恪拾起端详:“这铃铛倒是精巧。”指尖拨响铜铃时,他忽然蹙眉,“我们是否……在终南山见过?”
夜枭在枯树上尖啸。裴语嫣攥紧香囊里枯萎的重生莲,花瓣碎成蓝沫。
麟德殿外丹桂飘香,裴语嫣随杨妃接见吐蕃使臣。赞普幼子年方七岁,捧着哈达走向李恪:“尊贵的吴王,我替阿姐献上格桑花。”
李恪含笑俯身,却突然抓住孩子手腕:“你的金刚杵呢?”
满场愕然。小王子腕间空空,唯有一道陈年烫疤。裴语嫣浑身血液冻结——那夜高阳公主掷来的香囊里,正藏着带血的金刚杵!
“殿下醉了。”杨妃笑吟吟打圆场,“这是吐蕃小王子,不是辩机和尚。”
李恪松开手,眼底的迷雾更浓了。后来裴语嫣在《西域志》里查到:醉心花籽混安息香,可让人混淆最深刻的记忆。
藏书阁烛火通明。裴语嫣将过往信笺铺了满地:洒金笺上“待归来共赏银杏”的墨迹,油布包边角的“勿赴十五之约”血书,甚至七夕河灯上剥落的“长毋相忘”金箔。
火盆吞没最后一片纸灰时,门被猛地撞开。
“你在烧什么?”李恪玄衣沾满夜露,手中提着的琉璃灯映亮满地灰烬。他忽然踩到未燃尽的纸角——是敦煌舆图上醋写的“贺兰楚石”西字。
“贺兰……”李恪揉着额角,“这名字好熟……”
铜铃在死寂中骤响。裴语嫣看着火苗舔上他袍角,竟想起现代消防演习的警报。原来最痛的不是遗忘,是清醒地看着爱情被一寸寸焚毁。
“殿下认错人了。”她剪断腕间长命缕,“奴婢这就去尚寝局领罚。”
五色丝线落入火盆的刹那,李恪突然抓住她手腕:“等等!”
他眼底的迷雾裂开一道缝隙:“你鬓角的白发……是为我生的吗?”
当李恪抓住她手腕质问白发时,裴语嫣忽然看懂杨姝眼底的悲悯——那是对同类人的怜惜。她不再是被迫卷入阴谋的现代人,而是主动走进风暴中心的复仇者。火盆里未燃尽的长命缕上,“慕容”二字在火光中一闪即逝。
(http://www.u9xsw.com/book/g0jdfj-4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u9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