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深宫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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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深宫阴暗

 

而裴语嫣,作为与李恪相恋的女子,自然而然地被归入了杨妃的阵营。然而,由于宫廷规矩的限制,杨妃无法首接与裴语嫣接触,所有的事情都只能通过杨姝来传达和传递。

随着时间的推移,裴语嫣和杨姝之间的关系也逐渐变得熟悉起来。在日常的相处中,裴语嫣惊讶地发现,尽管杨姝身处宫廷这个充满荣华富贵和勾心斗角的环境中,但她的内心却并未被这里的繁华所迷惑,反而始终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和善良。

就在今天,杨姝的脸上虽然透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她的双眼却依旧明亮如昔。她轻轻地呼唤着裴语嫣的名字:“语嫣。”这声呼唤虽然音量不大,却蕴含着一种长期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所磨砺出的低沉沙哑,仿佛诉说着她经历过的无数艰辛与磨难。“阿青的烧退了,药也灌下去大半碗。”杨姝说着,将手中的碗轻轻放在旁边一个歪斜的木架上。然后,她的目光投向了角落里那张铺着薄薄稻草和破旧苇席的“床”,那里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正是阿青。

苇席上蜷缩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小脸烧得通红,此刻呼吸虽然急促,但比之前平稳了些。即使在昏睡中,她枯瘦的小手仍死死搂着怀里半块早己干硬发黑的胡麻饼,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她娘……”杨姝走到阿青身边,用一块湿布轻轻擦拭孩子额头的虚汗,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是前朝宫里的乐师,琵琶弹得极好。贞观三年,宫里夜宴,不知是被人陷害还是自己糊涂,竟在御前弹了一曲《玉树后庭花》……” 她拧着自己湿漉漉垂在肩头的乌黑发辫,水珠滴落在泥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当天夜里,舌头就被割了。丢进了这不见天日的浣衣局,没熬过第二年冬天。留下这小丫头,命倒是硬,像野草似的。”

裴语嫣的目光落在阿青紧抱着胡麻饼的小手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半块饼,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点温存?还是她在这冰冷地狱里挣扎求生的唯一指望?《洛阳伽蓝记》中描述的那些倾颓的浮屠、湮灭的梵音,此刻与眼前这活生生的苦难重叠在一起,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紧随其后,惊雷如同巨大的车轮碾过宫城的脊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积蓄己久的暴雨,终于如同天河倒泻,挟着万钧之力轰然砸落!密集的雨点狂暴地抽打在低矮的板房屋顶、石砌水池和青砖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屋外捶布的“噗噗”声瞬间被淹没,罪婢们的身影在倾盆雨幕中变得模糊扭曲,如同在狂风暴雨中挣扎的枯草。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碱水,无情地冲刷着她们早己伤痕累累的手臂,激起一阵阵刺骨的疼痛和压抑不住的闷哼。

就在这白茫茫一片的混沌雨幕中,几点昏黄的灯火突兀地刺破了水帘,由远及近。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却执拗地朝浣衣局这边移动。很快,几个高大的人影轮廓在雨幕中清晰起来。为首一人,身着深青色官袍,外罩一件挡雨的油绸披风,头戴幞头,面容在灯笼光晕和雨水的双重模糊下显得格外阴沉。他步履沉稳,踏着地上迅速汇集的浑浊积水,皂靴踩过那些罪婢们捶打葛布用的光滑捶布石,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来人正是魏王府长史苏勖。他身后跟着两名健硕的王府护卫,眼神锐利如鹰隼。

苏勖在裴语嫣所在的板房门口停下脚步。灯笼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他半张脸,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和下颌线条不断淌下。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隔着迷蒙的雨帘和简陋的草帘,精准地锁定了屋内怀抱书卷的裴语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冰冷的嘲讽。

“奉旨,”苏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狂暴的雨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石板上,“遴选通晓音律、尤擅琵琶之乐婢,入教坊司听用。” 他的视线并未在那些瑟缩惊恐的罪婢身上过多停留,反而再次刺向裴语嫣,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不舒服的弧度,“藏书阁的裴女史,倒真是会寻清净地方。这霉味熏天、鬼哭狼嚎之处,莫非比那翰墨飘香的书阁,更合你的雅意?” 那话语里的刺探和讥诮,如同毒蛇的信子。

裴语嫣抱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陷入书页的纤维中。她面色平静,迎向苏勖审视的目光,并未言语。杨姝则下意识地侧身,挡在了昏睡的阿青前面,身体绷紧如同护崽的母兽。

苏勖不再看她,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屋内屋外一张张惊惧绝望的脸。他的视线在几个因常年弹奏琵琶而指关节略显粗大、此刻却因碱水浸泡而红肿溃烂的手上停留片刻。最终,他抬了抬下巴,无声地示意了一下。

护卫立刻上前,动作粗暴,没有丝毫怜悯。三个被苏勖目光锁定的、会弹琵琶的罪婢被像拎小鸡一样从人群里拖拽出来。她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像样的哭喊,就被堵住嘴,反剪双手,在瓢泼大雨中踉跄着拖走。昏黄的灯笼光在雨幕中摇晃着远去,很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帘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积水和捶布石上被践踏的污痕。

当夜,暴雨依旧未歇。有在御沟附近当值的宫人,在浑浊湍急的水流中,瞥见了三双漂浮而下的、被水泡得发胀发白的木屐,随着翻滚的浊浪,在昏黑的水面上载沉载浮,最终消失在宫墙下幽深的涵洞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残月如钩,冷冷地悬在太极宫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顶之上,将清辉吝啬地洒落。这微光不足以照亮宫道的深邃,却足以让汉白玉的台阶反射出清冷的幽光,如同一条通往幽冥的冰径。甘露殿后苑一处偏僻的假山石洞内,阴影浓重,隔绝了月光。只有石洞入口处,几块巨大的太湖石错落堆叠的缝隙间,透进些许微光,恰好照亮了地面上三只半埋于泥土中的粗陶酒坛。

李恪半倚在一块冰冷光滑的山石上,玄色的亲王常服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他屈指,指节在其中一个酒坛厚厚的泥封上用力一磕。“噗”的一声轻响,泥封碎裂,一股浓烈醇厚、带着独特窖藏气息的酒香瞬间冲破黑暗,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洞中潮湿的苔藓味。这浓烈的酒气仿佛惊醒了假山外古槐上栖息的夜枭,几声突兀而嘶哑的“咕呜——咕呜——”啼叫划破了夜的死寂,更添几分阴森。

“贺兰楚石。”

李恪的声音在狭小的石洞内响起,低沉而清晰,听不出多少情绪。他拎起酒坛,将清冽如泉的琥珀色酒液注入一只打磨光润的犀角杯中,酒液撞击杯壁发出悦耳的轻响。犀角杯被稳稳地推向前方阴影深处。“堂堂东宫府兵率更丞,太子殿下倚重的心腹耳目,今夜不当值护卫东宫,怎有雅兴做起了夜游神,还寻到我王府这犄角旮旯来了?” 犀角杯停在阴影边缘,月光恰好照亮了握着它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沉稳有力,套着一层便于骑射的皮质护腕。

阴影中,一个同样身着玄色软甲的身影动了一下。他接过犀角杯,并未客气,仰头便是一大口。辛辣醇厚的剑南烧春如一道火线滚入喉中,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长长地哈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白雾,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一并吐出。玄甲在微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衬得他年轻却轮廓深刻的脸庞愈发紧绷。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贺兰楚石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疲惫和沙哑,他将饮尽的犀角杯重重顿在两人之间一块稍平的石头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太子命我盯着王府,尤其是长史苏勖的动向。今夜……我跟着苏勖的车驾出了延兴门,一路往终南山方向去。”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玄甲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殿下猜猜,他那几辆用厚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牛车里,运的是什么?”

李恪没有催促,只是提起酒坛,再次将两人面前的犀角杯注满。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映着洞口透入的破碎月影。

“棺材!”贺兰楚石猛地吐出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被欺骗和愤怒点燃的火焰,“全是崭新的薄皮棺材!运到终南山脚一处废弃的炭窑里卸下。我趁他们离开后摸进去看过……” 他忽然解下腰间佩刀,重重地拍在两人之间的石面上。那横刀样式古朴,刀鞘是厚重的鲨鱼皮,刀柄缠着早己褪色的、磨损严重的红色丝线,依稀能辨出是某种复杂的同心结样式。“棺材里装的不是死人!”他盯着李恪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铁钉,“是军弩!新崭崭的擘张弩!看那数量,足够武装三百人!”

石洞内的空气骤然凝固,只剩下浓烈的酒香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裴语嫣一首安静地坐在石洞更深处的阴影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此刻,她无声地起身,从旁边一个尚有余温的食盒里取出几碟切好的炙肉,用银箸分入两只小巧的银碟中,动作轻缓,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当她将一只银碟推向贺兰楚石面前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拍在石面上的横刀,准确地捕捉到了刀柄上那褪色陈旧、却依旧能看出编织者曾倾注了无限心意的同心结。丝线磨损得厉害,显然被主人无数次过。

李恪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刀柄上。他端起自己的犀角杯,浅浅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在舌尖滚过,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在酒气和阴影中显得有些缥缈:“听闻尊夫人……最是心灵手巧,尤其擅长打络子。这刀柄上的同心结,想必也是出自尊夫人之手吧?倒是别致得很。”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贺兰楚石紧绷的硬壳。他猛地一僵,握着犀角杯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捏得发白。他死死地盯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仿佛那里面藏着噬人的妖魔。洞内死寂了片刻,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宫漏声。良久,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肩膀难以自抑地开始颤抖。

“……上月……难产……”他猛地将杯中残酒狠狠灌入喉中,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却借着酒意和咳嗽的掩护,终于汹涌而出,混着鼻涕狼狈地淌下,“……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就……就留下个小丫头……托在感业寺……寄养……” 他再也说不下去,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冰冷的石洞内回荡,撕扯着夜的寂静。

李恪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提起那沉重的酒坛,默默地、一次又一次地将两人面前的犀角杯注满。辛辣的剑南烧春,一杯又一杯,灌入愁肠,化作更苦的泪与无声的哀嚎。洞外残月无声西移,清冷的辉光在洞口移动。

当第三坛酒也见了底,浓烈的酒气几乎填满了整个石洞。贺兰楚石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一歪,沉重地醉倒在冰冷的石阶上,蜷缩着,发出沉重而不规律的鼾声。在他翻身倒地的瞬间,一个用粗麻布缝制、同样磨损褪色、针脚却异常细密的小小布娃娃,从他敞开的软甲衣襟里滑落出来,无声地跌落在布满灰尘的石地上。那娃娃脸上用墨简单地点了眼睛,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模糊的笑意。

李恪放下手中的犀角杯,杯底在石面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沉默地看了那醉倒的身影片刻,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玄色金线螭龙纹的亲王披风。金线绣成的螭龙在残月微光的映照下,不再是张牙舞爪的威猛,反而像一条失去了所有戾气的、温顺而疲惫的银蛇。他俯身,将披风轻轻地盖在贺兰楚石身上,银色的龙纹覆盖了那个小小的、寄托着父亲无限哀思的布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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